1今年的不终山不冷了?第一次我感觉到冰冷的身躯逐渐蔓延着几分暖意。
这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异样,胸膛中有一物在砰砰直跳。温暖的血流过我的全身,
冻僵的手指也能灵活弯曲了,我伸出右手覆上胸口,感受着强劲有力的心脏跳动。
心跳……这就是凌寻说的心吗……我也有心了?还没等我欣喜地跑去找凌寻,
就看到了桌上的茶杯底下压着一张纸。“阿宁,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兄长已经启程去人间了,不终山的雪太冷了,兄长不想当守护这座山的神了。
往日兄长问你想不想去人间,你也不愿意,所以兄长先行一步了,你该不会来找我吧?
不会吧不会吧?”我面无表情地将纸一折,又塞进了茶杯底下。激将法!可是,
那颗心脏跳的十分猛烈,竟让我有些难受。窗外风雪簌簌,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看不清。原来没有凌寻的世界这么安静,安静得我心里空落落的。
最终我还是关上了山脚下的大门,遥遥望向这座终年冰雪覆盖的大山。2我想念凌寻了。
我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凌寻,我是他养大的,我们都无父无母,在这座雪山上相依为命。
凌寻说,人有生老病死,可我在不终山二十六年,也不见凌寻变老。“兄长,
你为什么不会变老啊?”“你很想看兄长变老吗?兄长这个样子不好吗?”凌寻眉头蹙起,
瞪了我一眼。“话本子里说人都会变老呀,妖怪才不会变老,
前段时间山脚下的伯伯来过一趟,头发胡子都白了。”而兄长二十六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阿宁,兄长可是守护不终山的神,不会变老的。”“伯伯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兄长你骗人,你是不是妖怪变的。”凌寻被气笑了,敲了下我的脑袋。
“真该把你那些话本子都丢了。”我嘟囔着嘴,不甘心地撇过头去。
伯伯说他离家那年战火纷飞,尸横遍野,断壁残垣间,人间仿佛炼狱。如果真的有神,
那为什么当年不救救他,不救救他们。伯伯都说世界上没有神,那就是没有了,
他见过的比我多的可太多了。3守山门的伯伯不见了,凌寻说,伯伯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不终山只有他们两个了。凌寻那里有好多人间来的话本子,
是伯伯带回来的,他爱看,也会读给我听。话本子里讲的人间情爱,奇闻怪事,妖魔鬼怪,
前者我听不懂,只当是故事,后者……凌寻总是一边讲一边做出怪异的动作,像是变傻了,
凌寻看不到我的反应,自觉没趣,就不讲了。话本子看完了,伯伯走了,
也没人带回来新的话本子。“阿宁,你想出去看看吗?”凌寻突然问。“不想。
”我不假思索。“外面可有趣了,你也不想去吗?”我折了根枯枝,摇摇头。
凌寻问过我好多次,后来就不问了。“为什么不想去啊?”我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
4从不终山一路向南走就能出去了。走着走着,冰雪逐渐消融,脚下的地成了褐色,
树木也不再是白茫茫的了,是不终山百年化雪后的样子,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听伯伯说,
我被凌寻带回来那年,不终山的雪化了,这里的雪百年一化,他一生也就见过这一次化雪。
我还要等几十年才能再看到雪化呢,没想到才过二十多年,我就看到了化雪的天地。
我走了好久好久,觉得眼前一颤,灰蒙蒙的一片,再能看到的时候,前面是一座高高的大门。
“寒江城。”我念出了这三个字,是凌寻教过我的。这里就是凌寻说的外面的世界了吧,
凌寻会在这里吗?“来者何人!”我被守城的人拦了下来。“今日瑞王班师回朝,
闲杂人等速速离去。”我没能进城,走到不远处坐下了。“你为何不离开?
”那个守城的人原来想把我赶走,赶了好几次我也不走。“我无处可去,来找我兄长,
我想进城。”他没有为难我,只是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几分……怜悯?“晚些就可以进城了。
”他的语气软了许多,应当是伯伯说的怜悯了。我正在迷迷糊糊打瞌睡,
身下的地面一阵阵剧烈颤动。随后是人声鼎沸。哦,刚才那人说,班师回朝,
我在话本子里看到过。为首的男人二十出头的模样,应当是带领打仗的大将军。
我还以为大将军都是满脸络腮胡,豪放粗狂的,可他看起来面如冠玉,实在不像个大将军。
我用尽了毕生所学也没形容出个什么来,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等他们进去我就能进城了。凌寻知道我来找他了,一定会笑话我的吧,激将法,
他成功了。我有些气愤地起身,却恰好和为首的人对视了一下。我不禁有些尴尬,
收回了视线,垂眸盯着地。不过多时,我便进了城。下山的时候我从后山顺了几朵雪莲,
伯伯曾经教了我好多,可时间太久了,我只能从回忆里凑出只言片语。我趁人不注意,
拿出了一株雪莲塞进小布包里,嘴里念叨着药材店。伯伯说山上的雪莲是珍贵的药材,
可以拿出去换钱,有了钱才能在人间活下去。他从人间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话本子,都是用山上的药材换的钱。凌寻是不是也来过这里呢,
也拿后山的雪莲换了钱?“请问,这里收雪莲嘛?”掌柜是个小老头,
头发胡子和伯伯一样白,眼里却闪着光,透露着十分智慧。“收!收!
”我从小背包里把雪莲拿了出来。“这!这是千年份的雪莲,姑娘当真舍得卖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东西后山一大片都是。“我不得不卖。”我点了点头。
他看向我的眼神软了几分,让我心生疑惑。“唉,这……老夫也不占你便宜,
百年份的卖五百两,这株老夫便给你三千两吧。”“好。”伯伯说二三十两够一年花销,
三千两应该够她生活好久了吧。伯伯的家人就是为了二三十两,将他卖了。
后来他被丢到乱葬岗,好不容易捡回了一命,又流连半生,来了不终山。在漫长的岁月中,
我听过了好多好多故事,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离开不终山,见到这些。
卖药材的小老头人很热情,和伯伯一样拉着我说了好久。小老头这里的药材我都认识,
是凌寻教我的,他还教我识字,漫长无边的岁月中,他拿这些打发时间。
小老头知道我是来找哥哥的,又问了我哥哥的姓名,说帮我留意一下,
他给了我几张银票和一把碎银子,叮嘱我一定要放好了,小姑娘一个人在外太危险了。
他说城门口不远处有客栈名为云尘客栈,那里来去的人多,说不定我能见到我兄长呢。
于是我住进了客栈。客栈门口和大厅中到处都是肌肉大汉,可有安全感了,贵也是贵,
住一天要我五两银子。幸好我现在有钱,伯伯说的真没错啊。还能吃好喝好,
日子过得可滋润,在山上每隔几个月才能吃到的,在这里天天都能吃到。我在客栈住了几天,
留意着来往的客人,还日日出去找凌寻,却是半点没他的影子。可惜我也不会画图,
画不出凌寻的样子,只知道他常年穿着白衣,几乎要与不终山的雪融为一色,
只有在和我拌嘴的时候才像是个人,不然我真要以为他是个山野精怪了。看着我落寞的神色,
小老头安慰我。“别难过,总会找到的。”我眼睛里十分酸涩,前所未有的难过,
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了,脸上湿乎乎的,我一摸,是眼泪。伯伯也曾经流过泪。
他回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半生和最后遇到了凌寻,让他留在不终山,给了他一个归宿,
那些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的故事,伯伯每次都会哭好久。我不懂,不懂哭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有些难过。那晚我回去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路边的店几乎都打烊了,没了灯光,
街上黑乎乎的。我竟然感觉有些冷,可是在不终山那么冷的地方,
那么多年我也没感觉到过冷。不终山是真的冷啊,飘着大雪,凌寻发间的冰雪好像从未消融。
我的眼睛酸酸涩涩的,被寒风一吹都要睁不开了。“哟,这小娘子哭得好生可怜啊。
”“想不到都这个点了,还能遇到个绝色。”“这是被小郎君抛弃了?”“没事啊,
哥哥们来疼疼你。”我不禁退后了一步,那三个人离我越来越近。话本子常常写,
这时候会有人来救我,可是伯伯说话本子里写的都是假的。这时候我应该撒腿就跑的。
我刚打算跑,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把白玉为骨金线勾勒的扇子。
随后我只感觉眼前一花,那三个人就倒地了。“姑娘没事吧。”我抬头。
措不及防撞进月光下那位年轻将军温柔的目光。朗月照怀,清泉映玉。是他。
那日在城门口见过的那位。“谢谢你啊。”伯伯说错了,话本子里写的原来是真的。
“姑娘留步。”他向我走来,“那日在城门口见姑娘,似乎在生气,姑娘是否认识本王?
”原来是这样,我赶忙摇头,生怕恩人误会。“未曾认识,
只是那日想到兄长丢下我离家出走,有些气愤。”我似乎能感觉到心跳得剧烈,
也许是在气凌寻不带我一起走。风冷冷吹,我的脸却热热的,不知道为什么。“原来如此,
倒是本王误会了。姑娘住哪儿,本王送你回去吧,夜晚一个人不安全。”我摇摇手,
下意识地拒绝。“不远,不远,就在那边的风尘客栈,恩人也早些回去吧,不用麻烦了。
”我逃也似的走了,也不知道后面的人跟来了没有。跑进客栈,老板娘走过来带上门,
避免外头的冷风灌入,她拨了拨我凌乱的碎发,靠着门板笑嘻嘻地问我。“何事这般慌张,
诶,后头有位公子呢,姑娘认识他?”“没,方才他帮了我一个忙。
”这时候我不禁有些心生后悔,伯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可是我只是匆匆同他说了一声谢谢,会不会太不识礼数了。我咬了下唇。
老板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扭着腰哼着歌去算账了。我睡不着,一闭眼便想起那位公子,
白玉金扇,水蓝长袍,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不能再想了!后半夜我才睡着。
我又梦到了凌寻,他还是那个样子。他在我心中永远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无所不知的兄长。可是梦里他站在山崖巅,那个背影实在是太单薄了,似乎风一吹就会倒。
他好孤单。“兄长!”山上的风很大,雪也越下越大了,模糊了凌寻的身影,
我喊了好几声凌寻也没有回头,我想奔跑过去却怎么也动不了。那样的凌寻,太陌生了。
5我和小老头常常聊天,都快成忘年交了。小老头喜欢晒太阳,空闲的时候一晒就是一下午,
直到太阳落山才会依依不舍地收了躺椅进屋。我蹲在旁边,太阳底下暖洋洋的,
这冬日里也不冷了,看着小老头晒得通红的脸,我不禁笑出了声。
小老头疑惑得起身仰头看我一眼,许是觉得我在嘲笑他。“笑什么,臭丫头。”我不解。
“天天晒太阳有什么好晒的,云姨说会晒黑的,到时候你就变成黑老头了。
”我的脑袋被橘子皮砸了一下。不痛,但侮辱性极强。“你个小孩懂什么。”他说着,
又是一声很长的叹息,似乎在回忆什么,却一个字都没和我说。我捏了捏橘子皮,
爆了一手汁。我白天在小老头那里帮忙,帮着小老头抓药,他们都以为小老头收了个药童,
渐渐地也认识了我。那天我又见到了瑞王,他匆匆忙忙地过来,我想同他打个招呼,
他未曾看到我,开门见山道。“药老,本王听闻您店中有一株千年的雪莲?
”我没能来得及打上招呼,继续帮小老头整理药材,在听到我那株千年雪莲时,
竖起了小耳朵听。老头说千年雪莲他只见过一次,还不是他的,如今他得了一株,
要好好收藏,作为传家宝的。我还打趣他,又没后代传给谁啊?“是有。
”“遥兮恳求药老割爱,将雪莲卖于本王。”遥兮,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原来他叫遥兮,
真好听的名字。“哎哟,瑞王殿下,您快起来,小老儿受不起啊。
”直到听到“瑞王殿下”四个字,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王爷,不是话本子里写的将军,
难怪长得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药老,我妹妹命在旦夕,只差一株千年雪莲作为药引,
恳求药老忍痛割爱。”他不起来。小老头还在沉默。妹妹?是为了妹妹。倘若是我生病,
凌寻一定也会这般吧,有兄长真好呀。我动了恻隐之心,更何况他还救过我一次。
我放下手中的药材,把小老头儿拉去了一边。“您把雪莲给他吧,他救过我一次,
我可以再采一朵来赔给你。”把雪莲给他,我也算是报了恩吧。“这……”小老头还在犹豫。
“我保证,一定能采到的!”“不是雪莲的问题,是你啊。这雪莲长在雪山上,
这般危险你还敢去第二次?”“有真的有办法,我不会有事的,
求你了药老~”药老最终还是挥挥手把雪莲卖给了遥兮。遥兮好像知道是因为我,
他感激地向我一拜,道了声谢。我如约又拿出一株雪莲,赔给了小老头儿。
“你这雪莲哪里采的?”哪座山中竟然会有两株千年雪莲,还是她一个小丫头采得的。
“不终山啊。”小老头递给我一个掌心大的果子,我闻了闻。“璎珞果又熟了。
”我啃着果子,小老头则是低声念叨着。“不终山啊,不终山是哪里啊?”他想不起来,
干脆不想了,高高兴兴地把那株雪莲供了起来。太阳落山之后很快就天黑了,
小老头催促我早些回去。我拎着个小篮子,里头装满了璎珞果,上头盖着块蓝色的布。
云尘客栈中,老板娘哼着歌拨弄算盘,门虚掩着。“回来了?”她懒懒地抬眸看我一眼,
手中忙个不停。“把门带上,别把老娘脸晒黑了。”我:……“小老……药老送的璎珞果,
让我带给您尝尝。”我后来才知道,客栈老板和小老头曾经做过生意,所以关系还不错。
我讪笑着,将那一篮璎珞果放在桌上,然后跑过去看老板娘记账。她好厉害呀,
手指拨弄几下那串串珠子,就写下了密密麻麻的一页。“想学?”她一眼看穿了我的想法。
我点点头。“想学就叫声好听的。”“云姨。”我笑道。于是我晚上跟着她学算账,
白天就去小老头那边晒药材,帮忙抓药。几日后,遥兮又来了,那天小老头出去看诊了,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算算时间,他应该要回来了。“瑞王殿下要不再等会儿,
小老头马上就回来了。”我放下了手中的药材,上前去迎接他。“我这次是来找姑娘的。
”“找我?”我有些疑惑。“我知那日是因为姑娘求情,药老才肯把雪莲卖给我,
不知姑娘可有空来王府做个客?”我愣住了,这也太突然了吧。“多谢王爷厚爱,
王爷救过我一次,我应该帮忙的,做客就不必了,小老头不在,我也走不开。
”却不想小老头刚好回来了。我同遥兮对视一眼,
这下不太好拒绝了……我被请上了王府的马车,他说是他的那位妹妹想感谢我一下。
她是遥兮的表妹,父母都战死沙场了,将她托付给了遥兮。她叫玉儿,从小就身体不好。
我去的时候,她气色虚弱地躺在床上,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
“这位就是咳咳咳……凌姑娘了?多谢凌姑娘咳咳咳……”她话都说不完整,
好不容易咳顺了又道。“表哥说多亏了凌姑娘求情,药铺掌柜才肯把那株千年雪莲卖给王府,
救我一命。”遥兮扶着她起身,看着她如此虚弱的模样,我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我不知道原来不终山遍地都是的雪莲在外面这般珍贵。幸好我带着雪莲来了,
能救人性命我也是很开心的,希望这位姑娘能尽快恢复,不要再受病痛折磨了。
我和遥兮同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让她好好休息。“听药老说凌姑娘在找人?
”小老头还真是什么都往外说啊,不过也不是什么秘密。“是,我在找我兄长。
”“凌公子名甚,也许本王可以帮帮忙。”我想着他是王爷,想要找个人自然比我容易,
但麻烦人不太好。“凌姑娘,我救过你一次,你也救我过一回,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了吧,
不要这般见外了。”见我不说话,他继续道。“玉儿的父母是为国捐躯,她又是我表妹,
二老临终前将她托付于我,若是她有个闪失,我也无颜面对他们。”他对这位妹妹多好啊,
我不禁又想到了凌寻。“我兄长名唤凌寻。”在他的一番劝说之下,
我拜托他帮我打听凌寻的下落。6遥兮每日都来找我,和我说了好多,
他听说我是从山上来的没见过外面的新鲜事物,便说要带我去看花灯,看烟花,去祈福,
赏桃花,放纸鸢。一切都很好,就是还是没有凌寻的消息。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梦,
还是凌寻的背影,只不过这次他转过了头来看我,面容冷峻。我被吓醒了,
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身汗,凌寻从来不是这样的,他的嘴边永远是和煦的笑。
梦中的凌寻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面容也模糊不清,好陌生。凌寻,
我已经一年没见到凌寻了。寒江城下了雪,雪又化了。遥兮带着我放了花灯,看了烟花,
去寺庙祈福,还赏了桃花,这一年我走遍了寒江城,却始终没有凌寻的消息。
凌寻不在寒江城又会在哪里,世界这么大,我去哪里找他呢。边关告急,
遥兮急急忙忙来找我。“宁儿,我要去前线打仗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胸口有些疼。
又要打仗了啊。伯伯就是年幼时在战乱中失去了所有亲人,
他被重金卖给了斗兽场供权贵取乐,最后奄奄一息的他被丢进乱葬岗。
我不知道斗兽场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乱葬岗是什么地方,
只能从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中知道那是很可怕的地方。小老头说打仗会死很多很多人,
只是我们比较幸运,战火没有蔓延到这里,而在千里之外……他也并不是没有后代,
他有两儿一女,都自幼跟随他学医,他们年轻时就去了边关,再无音讯,生死不明。
我再也不会拿这个打趣老头了,他好可怜。人间为什么要打仗呢?让那么多人活不下去。
“遥兮,一定要平安。”遥兮说想和我明日一同去寺院祈福,我答应了。我的心很痛很痛,
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我赴了约。“我从前带你来过许多次,你的愿望都与你兄长有关,
这一次可不可以与我有关。”我祈求神佛能让我早些找到兄长,可是并没有。
但这一次我希望神佛再帮帮我,能让遥兮平安归来。我好似能理解了,
为何伯伯说世间无神明,世人却依旧在求神。“神明会保佑你平安归来的。”我轻声道。
“凌宁。”遥兮同我对视着,目光炯炯如同烈火。“等我回来,嫁给我好吗?”我愣住了。
“阿宁,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喜欢是什么?”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你与我一起放河灯,一起踏青,一起看月升日落,一起共话河畔的时候,开心吗?
”我点头。“开心的。”这个我还是能回答的。我很喜欢和遥兮呆在一起。
“喜欢就是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我和阿宁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那阿宁呢?”“我也开心。
”遥兮带我见识了好多好玩的东西,带我去吃了好多好吃的,
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也不再拘泥于伯伯和小老头的言语中。原来这就是喜欢。我喜欢遥兮。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高高兴兴地回了客栈。客栈中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人高高的,
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贯穿眉眼,看起来很凶。我踱步在门口,不太敢进去,
直到看到那抹熟悉的红衣。“愣着站外面干嘛呢,不冷?”我进门,那中年男子回头看我,
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可能他觉得他很和善吧,我也给他回了个笑。“行了,
别吓到她了,你这张脸什么样你心里没点数?”我知道这是谁了,这是云姨的丈夫。
我听云姨说过,他是个游商,常年在外面四处游历,见过的东西可多了。“夫人,
这是俺去梁阳给你带回来的润肤膏,快看看喜不喜欢,
还有这个这个……”我识趣地不打扰他们,悄悄上了楼,
一边趴在楼上的栏杆上偷偷看着他们。夫妻……我和遥兮成了夫妻,也是这样的吗?
我暗戳戳的有了些想法,也有了些期待。像人间的夫妻一样过一辈子,是什么感觉。
7遥兮走了,我有些落寞,整日魂不守舍的。“唉,你别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了,
快过来给我晒药材。”小老头用这种方式在安慰我。某天,小老头突然急冲冲地回了药铺,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跑得白发胡子都飞了起来,只有面色依旧红润。“边关告急,
兵部正在城中大量采购药材,你去将药铺的白及,三七,
仙鹤草……”小老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也连带着紧张地听他报出一个个药材的名字。
他话还没有说完,外头传来木架子倒地的声音,衣袍飒飒,凌乱的脚步声,
我和小老头还没反应过来,药铺的门被一刀劈开。“上方有令,
你们这里的药材被朝廷征用了,来人,搬!”征用?我就是再愚钝,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这哪里是什么征用啊,这分明就是强抢啊!“官差大人,小老儿愿将药材奉上,
只是那……”“滚开,有你说话的份儿。”小老头笑迎上去,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被那穿着官袍,威风凛凛的人一脚踹开。“小老头!”我赶忙过去把小老头扶起来,
看着他们将手伸向了小老头藏起来的那株千年雪莲。小老头倒在我怀中,咳了口血,
脸色也越来越白。我一摸,怕不是骨头断了。“不行,那是言姨的救命药!
”装在褪色的锦盒中的老山参,那是病人的救命药。小老头好不容易给言姨找到的药,
还没来得及交给她,怎么就被人一扫进麻袋中,那锦盒被踩得四分五裂。“那是羚羊角,
是救孩子的!”“那是牛黄,是救命的药材啊!”“留一点,好歹留一点啊。
”小老头受伤了,没有药怎么办?我顾不得怀中的小老头,扑向那几个官差。好歹留一点,
留一点……没有了这些药材,怎么给小老头治病,小老头又怎么救他们。边关的人的命是命,
难道他们的不是了吗?“滚开,臭娘们。”我被推倒在地,
眼睁睁看着官差将掉落在我面前的人参踩得稀碎。小老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又一口血吐出来。
小小的药铺,人越来越多,慌乱之中我只能顾得将他护住。不知道过了多久,人都走了,
药铺也空了。小老头呆呆地看着上空,我拍了拍衣服上的脚印,身上好似被车轮碾过一样疼,
不知道混乱之中被多少人踩了一脚踹了一脚。小老头强撑着起身,叹了口气,没有哭,
没有骂,慢慢地将地上已经碎成渣的药材捡了起来。他脚步虚浮,好像瞬间老了好多老多,
也好像我最后几次见到伯伯的样子。老人伸出那双一辈子称药辨药,稳如泰山的手,
此刻却只能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一把,最后无力地垂下。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
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被夺走的不是药材,是他的脊梁。他对着空荡的药柜,
喃喃道:“何必呢。”他愿意上交铺子里的药材,可……何必呢。他的药铺来去的人多,
无论贫贱富贵在这里都有药可用,有病可治。药材可以再采,可有些人的病等不起。
普通人的命,原来轻贱如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站起来的,他有多痛。我的身上痛痛的,
心也痛痛的,眼前一黑。8“……这生意也是做不了了……陈四海放了话,
谁再敢收咱们的货,就是跟皇商过不去,他这是要逼死我们这些零散商户啊。”“夫人,
如今这乱世……生意也不好做,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董家的生意都被垄断了,
前段时间那两兄弟一个上吊了,一个……我们好歹还有个客栈……”“知道了。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是一阵很长的叹息。朦胧之中我听到了两个在谈话的声音,
我被吵醒了。醒来的时候,云姨刚好推门而入,眼中温柔关切看着我。我牵挂着小老头,
醒了连饭都顾不得吃就去了药铺。药铺的门还没修好,冷风灌入,刺骨的疼。小老头生病了,
面色和他的头发一样苍白苍白的。我给他煮了碗面,他吃了,终于是脸色好了些,
颤颤巍巍地同我说。“城中的药铺倒了七成,剩下的那些皆是天潢贵胄之手。
”他们欺人太甚!我气愤地红了眼眶。“这件事难道遥兮不知道吗?”遥兮那样的人,
他肯救我,肯为了妹妹下跪求一味药材,应当也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小老头摇摇头。
“阿宁啊,自古无情帝王家,你心思纯善不谙世事,莫要陷入太深了。
”小老头自顾自地说道。“他们维护的是同一座江山,在他们眼里,
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与这被抢走的药材并无分别。”我咬了咬唇,完全听不进他在说什么,
脑中一阵轰鸣。遥兮也……一样吗?打仗是为了守护自己主宰的江山,
而不是为了天下安定和百姓安乐。遥兮应该和他们不一样吧,他温柔善良,知恩图报。
一个为了妹妹肯下跪求药的人,也会是那无情帝王家吗?我不明白,也不敢相信。
我想问问他,打仗是为了什么。忽然,我又想到了什么。“言姨的老山参,真的没办法了吗?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这一株老山参。”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开口。“我还有千年雪莲,
我可以去那些药铺换。”小老头突然拍桌而起。“不行,阿宁,我知你心善,但你可知道,
你带着千年雪莲去那些药铺等于羊入虎口,你会被多少人盯上的。”我当然知道,
我又不是傻子。可我从不终山出来的时候,只薅了这几朵雪莲,好歹还有这一个办法,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言姨死。回去后我一直想着言姨的事,闷闷不乐,茶饭不思。
一颗花生米砸在我脑门上,我被吓了一跳,看过去,云姨正抱胸站在不远处,淡淡地看着我。
“哟,怎么了,心事这么重?”往常这个时候我该和她学看账本了,
现在却是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我将言姨的事同她说了一遍,还有小老头药铺的那些事。
“你说谁?”我被云姨这反应吓愣了下,心想着莫不是云姨的仇人?“是城南外的言姨,
苏言,云姨您认识她?”“她……回来了?”我带着云姨去了城南外,
一路上她同我讲了她和言姨的故事。云姨和言姨年幼时情同姐妹,后来云姨嫁了人,
跟随丈夫走南闯北,她们就此分别。云姨年轻时在外闯荡,受伤落下了病根,
如今用这些年的积蓄回到寒江城开了云尘客栈。她回来以后也去城南外故居找过言姨,
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听说她嫁了人,但是不知道嫁去了哪里。破旧的院落里,杂草丛生,
药味混合着泥泞的清香,让人有些反胃。我和云姨到时,便看到言姨趴在床边,
想要去够床头的碗,却费劲了力气也够不到。碗里还有温水,小老头前不久才来过。
病榻上的人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云姨扑到她的床边,泣不成声。“言娘,
是我……”言姨费力挣扎着想要起身,嘴角微微颤动,却是连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