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未央

未央被打下凡间时，不偏不倚砸在阿晏的柴垛上。他正低头修一把旧琴，琴弦嗡鸣，

压过了坠落声。“劳驾，”他调着弦，眼风都没扫过来，“柴火要码齐的。

”后来她蜷在他漏雨的屋檐下，舔瓦缝里渗出的水珠活命。某个雪夜，她冻得魂魄发颤，

却摸到他门廊下埋着的——她三百年前散落的指骨，正发着温润的光。阿晏推门出来，

将一块热葛布裹住她溃烂的脚踝。“别找了，”他叹气，指指院子，“每一寸下面都是你。

”---天裂开一道缝，未央就从那道缝里笔直地坠下来。没有雷霆万钧，也没有霞光万道，

只有一声闷响，混杂着枯枝折断的噼啪声。她砸穿了阿晏院子里那个有些年头的柴垛，

朽烂的柴火散了一地，扬起经年的灰尘，在午后惨淡的天光里浮沉。未央躺在柴火的残骸里，

动弹不得。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碾碎又重新粗糅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她司掌天下水脉，此刻却连凝聚一滴露水的力气都没有。

华丽的霓裳羽衣成了沾满泥灰和木屑的破布，曾经流水般的长发枯结在一起，

贴在瘦削的脸颊旁。院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墙角那棵老槐树，叶子簌簌地响。

未央艰难地转动眼珠。离她不远，屋檐下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是个男人，

穿着洗得发灰的蓝布衣，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一截清瘦却线条明晰的小臂。他低着头，

正专注地摆弄膝上横放着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张旧琴，桐木的琴身看得出多次修补的痕迹，

漆色斑驳。他右手拿着一柄小小的锉刀，正在打磨一枚琴轸，左手虚按在弦上，

时不时轻轻一拨。琴弦发出单调、干涩的“嗡”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也压过了她坠落时那点可怜的余响。他始终没有抬头，

仿佛柴垛突然坍塌、多了一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远不及他手中那枚琴轸的角度重要。

未央喉咙里火烧火燎，她想开口，想说出那个曾经能令江河改道的名号，

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锉刀停了一下。男人终于撩起眼皮，朝这边瞥了一眼。

他的目光先落在散乱一地的柴火上，微微蹙了蹙眉，然后才极淡地扫过未央的脸。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探究，甚至没有多少属于活人的温度，

像看着一件不慎掉落、弄乱了布局的物件。“劳驾，”他开口，声音平直，

如同他手下还未调准的琴音，“柴火要码齐的。”说完，他便重新低下头，

继续打磨他的琴轸，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自言自语。未央躺在那里，

肺腑间的剧痛似乎都麻木了，只剩下一种冰凉的、缓慢蔓延的屈辱。她是未央，是众水之神，

巡游三界时，众生俯首。如今，却像个破麻袋似的被丢在这里，得了一句“柴火要码齐”。

不知过了多久，西边最后一点天光也收尽了，院子里沉入昏暗。阿晏终于修好了他的琴轸，

调试了几下琴弦，那单调的“嗡”声变得稍微顺耳了些。他抱着琴起身，

踢开脚边几根散落的柴枝，径自回了屋。门扉合上，轻轻一声“咔哒”，

将未央隔绝在寒冷的夜色里。夜露降下来，打湿了她褴褛的衣衫，冰冷刺骨。

她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比之前更疼。神力的源泉彻底干涸了，

她甚至感觉不到周身水汽的流动。这座凡间的小院，干燥得让她心慌。后半夜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敲打着瓦片。未央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

一点一点挪到屋檐下唯一能避雨的一角。雨水顺着破败的瓦檐流下来，汇成浑浊的水线。

她仰起头，张开干裂的唇，去接那瓦缝里渗下的水滴。水混着陈年的灰尘和苔藓的腥气，

滑过喉咙，带起一阵痉挛般的咳嗽。这就是水吗？她掌管过的、最清澈的泉，最奔腾的河，

最深的海……如今，只剩下这一点肮脏的屋檐水，成了她维系这具残破身躯的命脉。

阿晏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日出而起，洒扫庭院，

将那些散落一地的柴火重新码放整齐——他果然很在意这个。然后便是侍弄他的琴，

或是翻阅一些残破的卷册。他会在灶间生火，煮一些简单的粥饭，炊烟细细的，很快飘散。

他吃的很少，动作安静。他从不主动与未央说话。只是在每天傍晚，

会用一只边缘有缺口的粗陶碗，盛一点薄粥，放在离她不远不近的石阶上。雨水停了，

他就放一碗清水。未央靠着这些活了下来。身体的外伤在缓慢愈合，但内里空得可怕。

她像一尾被抛上岸太久的鱼，连鳃都忘记了如何呼吸水中的气息。她常常整日整日地呆坐着，

望着小院上方那一小片被屋檐切割的天空，看云聚云散，眼神空茫。

昔日呼风唤雨、聆听万水朝宗的神觉，彻底死了。耳畔只有风声、虫鸣，

和阿晏偶尔拨弄出的、不成调的琴音。这院子不大，除了正屋、灶披间，

就是这方寸的泥地院子。阿晏似乎偏爱院子东北角那棵老槐树。树下有一小块地，寸草不生，

泥土颜色也比旁处深些。他时常在那块地边驻足，有时只是看看，有时会蹲下身，

用手指细细捻起一撮土，放在鼻尖轻嗅，或是长久地凝视，眼神专注得有些反常。

未央起初并未在意。一个孤僻的、似乎有些痴气的凡间男子，有些怪癖，不足为奇。

她所有的心神，都被“失去”二字占据。失去神力，失去神位，失去过去的一切荣耀与牵连。

剩下的，只有这具日渐沉重的肉身，和无处可去的惶恐。秋去冬来，天一日冷过一日。

阿晏给她扔过一件破旧的夹袄，勉强御寒。雨水少了，有时一连数日无雨，

未央便只能忍着干渴。她的嘴唇裂开细小的血口，脚踝处因为长久蜷缩在阴湿角落，

生了冻疮，溃烂流脓，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那是一个雪夜。细碎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

渐渐将小院染白。风不大，却带着浸骨的寒意，

从破败的门窗缝隙、从她单薄的衣衫每一个孔隙钻进来，带走所剩无几的热气。

未央蜷缩在屋檐下最避风的角落，瑟瑟发抖，冷得意识都有些模糊。

骨头缝里都像是结了冰碴，每一次心跳都迟缓而沉重。那不仅仅是肉身的寒冷，

更像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她的神魂，都在这种酷寒中渐渐凝滞、黯淡。

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那棵老槐树的念头。说不清为什么，只是一种模糊的直觉，

仿佛那里或许会暖和一些。她几乎是爬过去的。冻僵的手脚不听使唤，

溃烂的脚踝在雪地上拖出暗红的水痕。雪粉扑在她的脸上、睫上，很快化成冰冷的水。

终于蹭到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似乎真的比屋檐下少了一点风刀。她喘着气，

呼出的白雾瞬间消散。意识昏沉间，她的手无意识地抠抓着身下冰冷的泥土和积雪。

指尖忽然触到一点异样。不是冻土的坚硬，也不是石子的冰凉。那触感……温润。

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暖意，从那冻土深处渗透上来。

未央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她低下头，用冻得红肿破裂的手，扒开那一小块积雪和浮土。

雪是白的，土是黑的。而在那下面，莹莹地，透出一点光。不是雪的反光，

也不是任何她在这凡间院落里见过的光泽。

那是一种内敛的、柔和的、仿佛将最纯净的月华凝固其中的乳白色光晕，温温地，静静地，

从泥土里漫出来。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然后狠狠一拧！手指颤抖得厉害，

她疯了一样去刨挖。冻土坚硬，指甲崩裂，鲜血混着泥雪，她也感觉不到疼痛。她只知道挖，

拼命地挖。越来越多的泥土被抛开。那埋在深处的物事，终于显露出来。那是一截骨头。

纤细，优雅，即便沾着污浊的泥雪，依然晶莹如玉，流转着无法言喻的神性光华。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沉睡了千万年。未央的呼吸停止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她认得它。那是她的指骨。右手食指，第二节。三百年前，天河倒灌，冥渊暴动，

她以神躯为闸，强封水眼，神格崩碎，神骨四散，坠落人间，从此无踪。她曾感应过，

搜寻过，一无所获。原来……在这里。在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间小院里，

在这棵老槐树下，冻土的深处，埋着她遗失的第一块碎片。她猛地抬起头，目光骇然，

扫过整个院落。被雪覆盖的屋檐下，

地；柴垛底下；甚至他晾晒琴囊的石墩旁……那些她曾经漠然视之、艰难爬过的每一寸土地。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这冬夜的寒风，瞬间贯穿了她全身。她开始爬行，

用那双血迹斑斑的手，在雪地里挖掘。院子不大，她爬遍了每一个角落。冻土坚硬，

她挖得缓慢而艰难，如同一个绝望的鬼魅。这里，正屋门槛下，挖了三寸，

触到一点坚硬的弧度，是肩胛骨的碎片。那里，灶披间的窗根，一块松动的砖石下，

压着一小段纤细的肋骨。她爬回自己常待的屋檐下，哆嗦着扒开墙根处堆积的枯叶和浮土，

指尖碰到冰冷的石块，再往下……是颈后最脆弱的那一块椎骨，嵌在深深的泥土与地基之间。

雪不知何时停了。惨淡的月光从云隙漏下来，照着小院里一片狼藉，一个个新翻开的土坑，

像大地沉默的伤口。而那些伤口里，隐隐约约，或深或浅，

都透出一点一点、星子般的温润莹白。三百年前散落天涯、再无踪迹的神骨，原来从未远遁。

它们就在这里，在这座看似不起眼的小院地下，密密麻麻，沉默地镶嵌在泥土与砖石之间，

仿佛一个精心布置却又无比随意的葬坑。未央瘫坐在冰冷的雪泥里，

身上最后一点热气也散尽了。她看着那些泛着微光的坑洞，

看着自己污浊不堪、血迹斑斑的双手，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

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为什么？他到底是谁？“吱呀——”身后的木门，突然开了。

暖黄的、带着柴火气息的光，从门内流淌出来，斜斜地照在雪地上，

也照亮了未央狼狈不堪的背影。未央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阿晏站在门口，

身上还是那件洗旧的蓝布衣，肩上随意搭着一件半旧的棉袍。

他手里拿着一块冒着微微热气的葛布，目光平静地掠过院子里那些被翻开的土坑，

掠过坑中隐隐的微光，最后，落在未央溃烂流脓、沾满泥雪血污的脚踝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他走过来，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轻响。

他在未央面前蹲下，平视着她那双充满了惊骇、恐惧、茫然和濒临崩溃的眼睛。他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用那块温热的葛布，轻轻裹住她**的、冻伤溃烂的脚踝。动作小心，

甚至带着一种生疏的笨拙，但温热透过葛布传来，刺痛了她早已麻木的伤口，

也让她浑身剧烈地一颤。阿晏低着头，仔细地将葛布缠好，打了一个不松不紧的结。

做完这些，他才抬起眼，再次看向未央。月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神情依旧平淡，

只是在眼底深处，翻涌着一些未央看不懂的、极为复杂的情绪，像是疲惫，像是了然，

又像是一丝极淡的、沉淀了太久太久的哀伤。他伸出手指，不是指向某个特定的坑洞，

而是随意地、缓缓地划了一个圈，将整个小院，连同屋檐下，柴垛旁，

槐树下……所有那些被翻动或未被翻动的地方，都囊括在内。他的声音很低，

混着冬夜未散的寒气，却清晰地钻进未央的耳朵里，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别找了，

”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雪停了”。他顿了顿，手指稳稳地指着脚下，

指着这院落被雪覆盖的、看似寻常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寸下面，

”他看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缓缓地，几乎有些残忍地，补充完，“都是你。”未央呆住了，

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冻结。她看着阿晏近在咫尺的脸，

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自己被他仔细包裹起来的脚踝，再缓缓移动视线，

看向周围雪地里那些泛着微光的、属于她自己的骸骨坑洞。世界寂静无声，

只有寒风穿过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谁在哀哀地哭。阿晏不再看她，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沾上的雪沫，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家事。

小说《水神未央》 水神未央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