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仙纪

方向盘在李尘手里有点打滑，汗湿的掌心在廉价的人造革套子上留下深色的印子。车窗外，戈壁滩蒸腾起蜃气，远方的地平线模糊得像溶化的铅。

李尘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有点紧：“柳大哥，你说……真是老子的墓？那位骑青牛出关的？”

副驾的柳风没立刻搭腔，他摸出根皱巴巴的烟，在颠簸中熟练地叼上，没点。风从没关严的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沙子，吹动他额前几缕花白的头发。

柳风眯眼看着前方漫无尽头的沙砾路，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传得有鼻子有眼。‘老子陵’，嘿……”他嘴角扯出一个说不清是讥诮还是兴趣的弧度，“这种穷得鸟不拉屎的地界儿，除了石头就是风，埋神仙倒是正好。省得烦。”

李尘的心跳快了几分。神仙……老子。那可是写在课本上的人物，成了仙的！他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边缘，脑子里乱哄哄转着念头：里头该有啥？金缕玉衣？早就化了灰了吧？五千言的竹简？写在绢帛上的《道德经》真迹？还是压根就是个衣冠冢？他甚至荒诞地想，会不会真跑出一头青牛来？

柳风突然弹了弹烟，没点火的烟卷划过一道苍白的弧线：“别想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找得到门再说。这片儿……”他指了指窗外一成不变的荒凉，“邪性得很。十年前就有人疯传摸到了点边角，结果呢？疯的疯，死的死。”他眼皮耷拉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藏着太多李尘看不懂的东西，像戈壁滩深处不见底的洞穴。“活人比死人凶。”

话音不高，砸在李尘耳朵里却像块冰。车里的温度骤然降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关节有点发白。后视镜里映出他自己的脸，沾着沙尘，年轻，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混合着恐惧的兴奋。他忍不住瞟了一眼扔在驾驶座脚下的背包——里面装着折叠铲、狼眼手电、简易探测仪……都是柳风让他准备的“吃饭家伙”。

车轮压过一片碎石，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李尘慌忙扶稳方向盘，手忙脚乱地调整方向。

李尘试图驱散那点寒意，声音提高了一些：“柳大哥，你…你见过风后的活人坑？”

柳风没看他，视线投向窗外。一只孤鹰在天际盘旋，小得只剩下一个黑点。他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搁在破旧的皮夹克上，轻轻摩挲着。

柳风近乎呓语：“风后……哼，风能吹走黄沙，也能埋掉人。眨眼的事儿。”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几乎被引擎的轰鸣盖过，“真进去了，眼睛放亮点，跟紧我。里头的东西……”

话没说完。李尘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骤然悬在半空。什么意思？“里头的东西”？能有什么东西？两千多年前的死鬼骨头，还是……比“疯的疯、死的死”更可怕的玩意儿？他强迫自己把视线定在前方枯燥的戈壁公路上，可脑海里控制不住地翻腾起所有听过的志怪传奇和柳风那些语焉不详的警告。手心黏腻腻的汗又冒了出来。他偷偷从后视镜里瞥柳风——那张风霜打磨过的侧脸像块沉默的岩石，嵌在窗框分割出的、被尘土染黄的光影里。

车子依旧向前行驶，阳光透过脏污的挡风玻璃，在车厢内投下晃动的、干燥的光斑。李尘试图调整坐姿，觉得背上像有蚂蚁在爬。

李尘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再往前，导航说没信号了。咱就靠你那本子上的……”他试图用技术细节冲淡那股无形涌动的寒意。

柳风突然坐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睛猛地盯向前方某处，瞳孔骤然缩紧：“靠边！停一下！”

嘎吱——

李尘一个急刹，轮胎在碎石地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猛顿。烟尘像条黄龙卷起。

柳风的手紧紧抓着车顶拉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右前方一片看似与其他地方毫无二致的沙石坡。那里风打着旋儿，卷起细细的黄沙烟柱。

柳风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吹拂着呛人的土腥味：“沙坡下面……石头不对。”

“哪儿？”李尘的声音发紧，心脏咚咚撞着肋骨。

“颜色……”柳风的眼珠像被钉在沙坡那片缓慢移动的阴影区域，“深了点…像浸了水汽。”在这能把人烤干的荒漠里，水汽是最大的诡事。

李尘屏住呼吸，顺着望过去。那片岩石和周围似乎真有些微妙的差异？更深，像是藏着一片化不开的浓墨。他的手慢慢摸向脚下的背包，碰到冰凉的金属铲柄。

柳风已经推开车门，裹挟着干燥热风的沙砾扑了他一身。他没等李尘，径直大步走向那片颜色异样的区域，皮夹克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单薄却带着一股凶悍的气势。他在距离坡底约十米处猛地蹲下，捻起一把土搓揉着，凑到鼻尖嗅。

时间凝固了几秒。烈日当头，世界静得只剩下戈壁风的呜咽。

柳风缓缓站起身，没有回头。他的影子被斜射的阳光拉得很长，投在碎石滩上，像一把突兀指向那怪异沙坡的黑色弯刀。

“有东西…被埋不久。”他声音干涩，每个字都砸在滚烫的碎石上，“味道……不对。”

一股寒意顺着李尘的脊柱猛蹿上来。不是土腥，不是干燥的沙尘——是人？还是……？

他还没来得及细问，柳风猛地转回身，那张总是带着点浑浊懒散的脸此刻绷得极紧，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一种近乎凶戾的光。

“上车！”柳风低吼，几步抢回来，拉开车门时带起一阵狂风，“快！”

引擎爆发出嘶吼，车轮疯狂地搅动沙石，车子像受惊的野兽猛冲出去，后轮甩起一片浑浊的沙尘烟幕。李尘下意识回头，视线穿过被沙尘模糊的后窗玻璃——

那片颜色更深的坡底，几缕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雾，像是有生命般，正缓缓从疏松的沙土缝隙间……渗透出来。

车如离弦之箭，冲向前方无垠的焦黄。李尘攥着方向盘的手湿冷一片，心跳声震耳欲聋。他死死咬着牙关，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柳风极其艰难地、几乎是挣扎着从副驾手套箱深处，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样东西。

那绝不是折叠铲或者手电。

那是一个油纸包着的、暗红色的三角小布包。颜色旧得像干涸的血迹。

车窗外，灰白的天际线尽头，一片庞大到足以吞噬天空的黑色沙暴，正在地平线上缓慢无声地旋转、凝聚，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睁开了浑浊的巨眼。车窗玻璃嗡嗡震动，细密的沙子像冰雹般开始噼啪作响地敲打过来。

引擎在死寂的荒漠里嘶吼得刺耳，车子像发疯的野牛，带着一股尘土尾巴朝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低的黑色沙暴墙冲去。李尘的手指因为攥得太紧而僵硬，指节泛白，汗水混合着指缝里的沙粒，让方向盘摸上去又滑又黏。那几缕从沙坡里钻出来的白雾还在他脑子里回放，挥之不去。

“停车！”柳风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紧绷的空气里。他眼睛死死锁住前方那片铺天盖地的昏黄，浑浊的眼珠里爆出一星李尘从未见过的精光，冷得像淬过火的铁钉。

李尘猛踩刹车，惯性把他狠狠按向安全带，胸口一阵闷痛。轮胎在碎石滩上擦出两道难听的拖痕，车堪堪停住，卷起的黄尘追上他们，把车窗拍得一片模糊。

“下车！把车横过来！离那个沙坡远点！”柳风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自己已经推开车门，猛烈的风沙像冰雹一样砸在他皮夹克的肩头和脸上，让他本能地眯起眼，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飞快地绕到车尾。

李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刚探出半个身子，那股带着沉重土腥味的热风几乎把他掀个趔趄。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横车做掩体？他想起柳风提过在西北服役时应对沙暴的经验。

“帮把手！”柳风的喊声盖过风嚎，他半个身子抵在后备箱侧，示意李尘去车头推。

李尘顶着风沙扑到车头，碎石打在牛仔裤上沙沙作响。他用尽力气推车，粗糙的引擎盖金属硌着掌心，车轮在松散的砂石地上艰难转动。两人就像在和一只无形的巨手角力，一寸一寸把车身打横。车身刚形成一道屏障，风向恰好变了，把刚才那片颜色异常的沙坡留在了背风方向——至少暂时安全了些许。

“快！拿东西！”柳风低吼，自己已经手脚麻利地拉开后备箱，把两个备用的防尘裹布翻出来，丢给李尘一块。他动作迅捷而标准，扯开布一角，把几个关键的水壶和仪器包压在身下，然后猛地将裹布盖住头面。

李尘有样学样，把自己裹紧，只露出一双因紧张而睁大的眼睛。就在他学着柳风的样子趴下的瞬间，呼啸的风声陡然暴涨了几个量级，像山崩海啸，裹挟着无边的黑暗，泰山压顶般轰然砸落！

世界在刹那间彻底黑暗，尖锐的啸叫淹没了一切。沉重的沙子像无数只手拍打着裹布，车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左右摇晃，仿佛随时会被掀翻。空气粘稠得如同泥浆，每一次呼吸都灌进一股粗粝的粉尘，呛得李尘剧烈咳嗽，胸口憋闷得发疼。他的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撞击着耳膜。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向旁边的柳风。中年人同样蜷缩着裹在布下，但身体呈现出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姿态，像一头潜伏在风暴中的老狼。他的眼神透过裹布和车窗玻璃的缝隙，死死盯着后视镜折射出的那个方向——他们刚刚驶离的那片深色沙坡。李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猛地一沉！

就在那片越来越模糊的灰黄背景里，几缕轻烟般的白色雾气，如同拥有顽强生命的菌丝，正在沙暴疯狂肆虐的狂风中，缓慢而固执地向上攀升！它们并不飘散，形态凝而不散，像被无形的手指牵引着，违背着物理定律。它们在越来越黯淡的光线下，竟透出一种微弱却冰冷的荧光。

那绝不是什么自然现象！

“呜……嘶……”柳风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压抑的呜咽，裹布下的身体轻微一颤。李尘骇然发现，柳风用来支撑身体的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此刻正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正是那个从手套箱深处掏出来的暗红色油纸三角符！手指用力得指关节发白，仿佛要将那硬邦邦的小东西捏碎！

更让李尘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他清楚地看到柳风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在某个瞬间，似乎闪过一抹极其短暂、极其诡异、绝不属于正常眼球的……幽绿色光芒！快得如同错觉！

“柳大哥？！”李尘惊恐地叫道，声音被风暴吞没大半。

柳风没有回应。他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或是与某种恐怖的存在对峙。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侧脸埋在裹布的阴影里，下颌骨的线条紧紧绷着。他抓着符箓的手微微颤抖着，青筋在手背上狰狞突起。

就在李尘被这诡异景象攫住心神的刹那，风中似乎真的传来了某种声音！并非纯粹的呼啸，而是夹在风的撕裂声中，一种极度细微、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哭腔！时断时续，扭曲变形，像是女人的呜咽，又夹杂着模糊不清的词语碎片……“归……来……”、“……禁地……”

这声音并非来自某个方向，更像是直接敲打在灵魂深处，带着刺骨的冰冷恶意！

李尘背脊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想捂住耳朵，手指却因恐惧而僵硬。这幻觉？还是……

趴在他旁边的柳风身体猛地一震！他终于有了动作，极快地从裹布下探出攥着符的手，不是去捂耳朵，而是颤抖着将那暗红色的三角符，狠狠朝着声音源头的方向——那片白雾和诡异沙坡——用力比划了一个奇特的“敕”字形状！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凶狠。

就在这符箓动作完成的瞬间——

噗！

一个低沉而微弱的闷响传来，似乎来自那三角符本身。柳风攥符的手心皮肤上，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冒出一缕极细的白烟，消散在风沙里。几乎同时，油纸包裹的三角符，颜色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瞬，变得陈旧灰败，仿佛里面承载的力量瞬间被抽走了。

空气中那股阴寒的恶意仿佛也随之一窒，那扭曲的哭腔和呓语骤然消失！

然而，一股更沉重、更实质、如同冷水浸透骨髓的阴寒之气，却像无形的冲击波，瞬间覆盖了两人藏身的小小区域！李尘只觉得头皮炸开，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从头顶猛灌下来，冻结了四肢百骸，思维几乎停摆，连意识都似乎要被冻僵。这股“冷”与周遭灼热风沙的物理温度截然不同，它来自生命底层本能的恐惧根源！

“呃啊！”柳风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猛地缩成一团，抓住符的手无力地垂下。刚才那抹诡异的幽绿光芒在他眼中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骇然。他死死咬着牙，嘴角渗出一丝深红的血线，在昏黄沙尘的映照下刺眼无比。

“柳大哥！”李尘的恐惧瞬间被强烈的担忧压过，他本能地想挪过去查看。

“别动！”柳风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重伤后的虚弱喘息，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顶住……这点……心寒……”他的话断断续续，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重压抗争。“守住……神台一点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轰——！！！”

沙暴的轰鸣在这一刻似乎达到了顶峰。黑色的沙墙带着万钧之力彻底吞噬了这片小小的区域。车身发出金属扭曲的**，几乎要被埋没。

在意识被巨大轰鸣和窒息感彻底淹没的前一秒，李尘的视线透过狂舞的沙尘和几乎被掩埋的车窗，在天地一片混沌的昏暗里，惊恐地瞥见了一幕——

在那片几乎被沙暴彻底吞噬的深色沙坡上空，那几缕邪异的、被符箓短暂压制却又仿佛被激怒的白色雾丝，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扭曲着、纠缠着，猛然汇聚！它们如同有了核心，翻滚、拉扯，最终在昏暗的沙尘背景下，竟缓缓凝聚成了一个巨大无比、无法形容、仿佛由无数扭曲人形残影构成的巨大颅骨轮廓！

那“颅骨”空洞而深邃的眼窝位置，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旋涡，死死地“盯”向了他们被掩埋的方向！

下一秒，一道赤红如血的光芒，带着毁灭一切的炽热气息，从那黑暗沙暴的最核心深处猛然爆发！它像远古巨神睁开愤怒的血瞳，刹那间撕裂了无边的黑暗！赤红的强光瞬间灌满了李尘惊骇到极限的瞳孔！

黑暗的沙暴世界，在血光的映照下，只短暂地露出一瞬扭曲的真容：是沙，却又不仅仅是沙……仿佛无数哀嚎的灵魂在挣扎……随即，黑暗重新合拢。只有那撕裂一切的赤红核心处传来的巨大能量波动，如同熔炉的呼吸，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威压，将两人渺小的身影彻底吞没！

小说《第九仙纪》 第九仙纪第1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