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鸦祭

老陈蹲在瞭望塔下的青石上，指尖的旱烟卷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回神。

烟蒂落在枯黄的草叶上，火星明灭两下便熄了，只留下一点焦黑的印记，

了这片深秋秦岭林场里随处可见的岁月痕迹——就像瞭望塔墙上那些被风雨侵蚀的刻痕，

每一道都记着他守林的日子。冷雾裹着松针的清苦气息漫过来，沾在他皴裂的脸颊上，

凉得人心里发紧。他低头拍了拍褪色的劳保鞋，鞋尖上那圈深色印记是今早巡山时，

被溪涧里的露水洇出来的，此刻又被新的露珠打湿，晕开更大一片，

连鞋帮上缝补的线脚都浸得发暗。不远处的橡树林里，传来一阵异样的鸦鸣。

不是平日里晨光熹微时，乌鸦们落在枝头争抢野果的“呱呱”聒噪，也不是暮色沉沉时，

它们归巢途中此起彼伏的短促啼叫，而是一种低低的、拖着尾音的呜咽，

像被寒风揉碎的弦音，一丝丝钻进老陈的耳朵里。风裹着这声音绕着树干打了个转，

连枝头挂着的最后几片橡树叶都跟着轻轻颤抖，像是在附和这份哀伤。这是霜眉要走了。

老陈心里明镜似的，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石上凹凸不平的纹路——那是他守林三十年里，

无数个清晨黄昏蹲在这里磨出来的，指尖的触感比自己掌纹还要熟悉。他想起三天前，

霜眉还落在瞭望塔的屋檐上，看着他翻晒过冬的被褥，当时它翅膀抖落的羽毛飘进窗里，

老陈还笑着捡起来夹在巡山日志里，如今那片羽毛还在书页间躺着，

只是再也见不到它的主人。霜眉是这片林场里最老的乌鸦，左翅内侧那撮泛着霜白的羽毛，

在漆黑的羽翼间格外显眼——老陈第一次见它时，那撮白毛还只是淡淡的灰，

像蒙了层薄尘，如今却像落了场细雪，白得晃眼。三十年前，老陈刚接过师傅的巡山杖，

在一处被雷击的松树洞里发现了嗷嗷待哺的霜眉。那时它浑身绒毛还没长齐，

粉色的肉喙嫩得像能掐出水，闭着眼睛在洞里乱撞，发出细弱的“唧唧”声。

老陈怕它被天敌发现，偷偷把随身携带的玉米饼掰成碎末，混着温水调成糊状，

用干净的草茎蘸着喂它，一天三次，风雨无阻，整整半个月，直到它能扑棱着翅膀飞出树洞，

在老陈头顶盘旋两圈才飞向树林。后来，霜眉成了鸦群的首领。

老陈见过它无数次护着同伴的模样：有次猎人在树林里设了捕鸟网，霜眉从高空俯冲下来，

用喙死死咬住网绳，翅膀扇动的气流带着一股狠劲，惊得周围的乌鸦四散开来，

等猎人循着动静扛着**赶来时，只剩下空荡荡的网在风里晃悠，

网绳上还挂着几根霜眉脱落的黑羽；深冬的雪地里，野果都被埋在厚雪下，

霜眉凭着记忆找到藏在岩石缝里的野柿子，用喙啄开冻硬的果皮，再发出特殊的啼叫，

呼朋引伴地分享，自己却只吃最不起眼的小果子；去年冬天那场罕见的雪灾，

瞭望塔后的崖壁冻得结了冰，三只刚学会飞的幼鸦被困在半崖的树杈上，

风一吹就跟着树杈摇晃，眼看就要掉下来。是霜眉在老陈的窗棂上啄了整整半个时辰，

用翅膀拍打着玻璃，爪子把窗沿抓出几道浅痕，直到老陈披着棉袄、扛着梯子跑出来，

它才领着老陈往崖边飞，一路上还时不时回头确认老陈没跟丢。此刻，

那撮标志性的霜白羽毛蔫蔫地贴在橡树干上，霜眉蜷缩在树根处，黑豆似的眼睛半眯着，

呼吸时胸口的羽毛只微微起伏，轻得像一片落叶，像是怕惊扰了周围的寂静。

它的爪子上还沾着一点暗红的泥土，老陈认得，

那是林场深处红土坡的土——红土坡的土带着独特的铁锈色，

坡上长着霜眉最爱的酸草根，每年秋天，霜眉总喜欢在那里踱来踱去，

啄着草根找里面的虫子。昨天下午，老陈还看见霜眉在红土坡上慢慢走着，走几步就停下来，

侧着脑袋听风的声音，当时他还以为霜眉只是在晒太阳，如今想来，

或许那时它就知道自己要离开了，想最后看看这片熟悉的土地。

最先发现霜眉不对劲的是灰翅。这只年轻的乌鸦总跟在霜眉身后，像个甩不掉的跟屁虫，

学它辨认风向时侧着脑袋的模样，

学它啄开松果时精准的力道——连霜眉啄松果时先敲三下再转个圈的小习惯，

灰翅都学得一模一样，甚至连霜眉偶尔落在老陈肩头歇脚的习惯，它都要模仿，

只是每次落上去都会因为紧张，爪子不小心抓住老陈的衣领，惹得老陈笑出声。此刻，

灰翅正用喙轻轻蹭着霜眉的翅膀，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易碎的琉璃，

嘴里发出细碎的“啾啾”声——那不是成年乌鸦该有的叫声，

倒像雏鸟饿了时向亲鸟求食的呜咽，带着无措的委屈，每一声都颤巍巍的，

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灰翅身后站着七八只乌鸦，都敛着翅膀，

往日里总不安分地抖动的尾羽，此刻纹丝不动地垂着，像是被无形的手按住了。

有一只羽毛还没长齐的幼鸦，绒毛间露出几块粉色的皮肤，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

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忍不住想往前凑，想去碰一碰霜眉的羽毛，

却被旁边一只胸口沾着泥点的乌鸦用翅膀轻轻挡了回去。那只乌鸦的眼神里，

满是老陈从未见过的凝重，它轻轻啄了啄幼鸦的脑袋，像是在告诫它：这是肃穆的时刻，

不能胡闹。老陈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把自己藏在松树粗壮的树干后。

树皮粗糙的纹理硌着他的后背，带着山林特有的凉意，

让他想起去年那个摄影爱好者——那人背着沉重的相机，戴着鸭舌帽，

非要钻进鸦群聚集的树林里拍“稀有鸟类”，刚举着镜头对准落在枝头梳理羽毛的霜眉，

就被十几只乌鸦围了起来。它们有的啄他的相机背带，有的扑到他的肩头啄他的头发，

还有的直接往他脸上扑，吓得那人抱着相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帽子都跑掉了，

后来再也没敢踏进林场半步。老陈当时还在一旁劝过，说乌鸦认生，别去惊扰它们，

可那人不听，如今想来，乌鸦护着自己的同类，就像人类护着家人一样，

哪容得外人轻易打扰。雾渐渐散了些，阳光透过橡树叶的缝隙漏下来，

在霜眉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像撒了一把碎金。老陈盯着那些光点，看着它们一点点移动，

从霜眉的翅膀移到爪子，心里却像压了块湿冷的石头，沉甸甸的。他想起师傅去世那年，

也是这样的深秋，阳光也是这样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师傅的灵堂前，当时他心里的滋味，

和现在一模一样。突然，霜眉的眼睛彻底闭上了，胸口的起伏也停了下来，那撮霜白的羽毛，

再也没有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连周围的风都像是顿了顿，变得更轻了。灰翅猛地抬起头，

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那声音里带着撕心裂肺的痛，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唰”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惊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一片，

连树叶上的露珠都震得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灰翅叫完后，

像是耗尽了力气，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它赶紧用爪子抓住身边的草茎，才勉强站稳，

然后又低下头，用喙轻轻碰了碰霜眉的脑袋，像是在确认什么。紧接着，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灰翅低下头，用喙小心翼翼地衔起一根细松枝。那松枝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水珠沾在它的黑羽上，亮晶晶的，它却毫不在意，只是歪着头，

一点一点地把松枝摆得端端正正，放在霜眉的身体旁，像是在为霜眉铺一张柔软的小床。

摆好后，它又用喙轻轻碰了碰松枝，来来**调整了三次，直到松枝完全贴合霜眉的身体，

才满意地往后退了一步。旁边那只胸口沾着泥点的乌鸦，像是立刻明白了灰翅的用意。

它扑棱着翅膀，飞向不远处的灌木丛——那是一片银杏树，叶子已经黄了，

像一把把小扇子挂在枝头，风一吹就簌簌落下。它落在一根低矮的枝桠上，

用喙轻轻啄下一片银杏叶，叶子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像缀着颗小珍珠。它生怕露珠掉下来，

飞得格外慢，翅膀扇动的幅度都比平时小了一半，回到霜眉身边时，

小心翼翼地把银杏叶盖在霜眉的翅膀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盖好后还往后退了几步，歪着头看了看，确认叶子没有滑落。更多的乌鸦动了起来。

它们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自动分成了几队，没有一点混乱。一队飞向高处的松树，

它们挑选着最细、最柔软的松枝，用喙啄下来时，还会特意避开上面尖锐的松针，

生怕不小心刺到霜眉；一队落在地面上，仔细地搜寻着干枯的橡树叶、野菊花瓣，

甚至还有一只乌鸦，从远处的野蔷薇丛里衔来了一朵还没完全凋谢的野蔷薇，

粉色的花瓣在霜眉漆黑的羽毛旁，显得格外鲜艳，像一团小小的火苗；还有几只乌鸦，

扑棱着翅膀飞向小溪边，它们站在溪边的石头上，用喙轻轻沾了水，然后快速飞回来，

把水一滴一滴地滴在霜眉的羽毛上，像是在为它擦拭身体，洗去这一世的疲惫，

每一滴水珠都落在霜眉的羽毛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老陈数了数，

足足有二十多只乌鸦。它们没有争抢，也没有懈怠，每只乌鸦都有自己的活计，

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珍宝。有一只瘸了腿的老鸦，左爪总是蜷着，

落地时只能用三只爪子支撑身体——老陈知道，它是三年前被猎人的弹片伤了腿，

当时还是霜眉守在它身边，给它衔来食物，直到它能重新站起来。此刻，

这只老鸦一颠一颠地走到不远处的枫树下，用喙衔起一片干枯的枫叶，枫叶边缘已经卷了边，

它却宝贝似的叼着，慢慢走回霜眉身边，把枫叶轻轻放在霜眉的爪子旁，

然后静静地站在一旁，黑豆似的眼睛里满是哀伤，时不时用喙蹭一蹭霜眉的爪子，

像是在和老朋友告别。最让老陈心头一震的是墨羽。

这只通体漆黑、连眼瞳都泛着墨色的乌鸦，是除了霜眉之外，鸦群里最有威信的。老陈记得，

墨羽小时候差点被蛇缠住，当时蛇已经缠上了它的翅膀，是霜眉从空中俯冲下来，

小说《秦岭鸦祭》 秦岭鸦祭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