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花落尽月又西

01我悬浮于半空，凝视着萧煜推门而入。他的玄铁铠甲上沾满了暗红的血迹与尘土，

整个人瘦削了些，却更显挺拔锋利。我的孪生姐姐林初雪紧张地攥紧了裙裾，随即心一横，

从床沿站起，迈着与我一般无二的步态走到他身边，柔声细语道：“将军，

让妾身服侍您宽衣沐浴吧。”她的声音与我极为相似，几乎能以假乱真。

可我们原本的声音并非如此。七日前，在我奄奄一息之时，她凑在我耳边，

带着得意与残忍说：“阿凝，为了模仿你的声音，我可吃了不少苦头，你觉得像吗？

”自然是像的。连萧煜这般谨慎的人，也未能立刻察觉眼前之人已非原主。

萧煜卸下沉重的铠甲，张开双臂。林初雪脸颊绯红，

一双精心保养、细腻柔白的手颤抖着去解他腰间的玉带。她原本肤色微深，但为了与我一致，

过去两年，她每日服用昂贵的“凝霜散”，且终日避不见光，终于变得与我一般白皙。

不仅是声音、肤色，连我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都模仿了十成十。

她说她准备了整整两年。她说她势在必得。萧煜低头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换了熏香？

”林初雪微微一怔，随即柔顺应答：“是，将军觉得这香如何？

”萧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过于浓艳，不及你从前用的‘雪中春信’清雅，换回来。

”“是，妾身记下了。”林初雪忙不迭应声。萧煜转身走向浴池，林初雪急忙跟上，

眼中掠过一丝成功的窃喜。她未被识破，自然欣喜。我不愿飘去浴池那边，

因我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萧煜十五岁投身军旅，至今十二载，杀伐之气极重，

于床笫之事也索求无度，异常悍烈。虽不知他外出征战这两月是否有女子近身伺候，

但每次他离家归来，总会让我难以承受。他也从不怜惜，

甚至曾漫不经心地点评：“你林家送你来，本就是为了取悦本将军，倒不见你有多用心。

”后来，抚养我长大的苏嬷嬷私下劝我，对他稍加逢迎。我试了，方才让他稍减暴戾。

可其实，最初本该嫁给萧煜的，是林初雪。那年，萧煜携北境大胜之师返回帝都“天阙”，

他的马鞍旁悬挂着七颗头颅。虽对朝廷宣称是剿灭沿途流寇所得，但朝野皆知，那七颗头颅，

代表着当年参与构陷萧家的七个家族。我们林家，便是其中之一。

萧家当年因构陷而几乎满门覆灭，萧煜归来，自然是要复仇的。于是，

七个家族献上了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和倾国倾城的美人，祈求平息他的怒火。林初雪，

便是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她惧怕会受尽折磨而死，苦苦哀求爹娘不要送她去。

父母素来疼爱她，最终决定，由我代替林初雪，嫁给萧煜。我与林初雪虽是双生，

但出生之时，便有云游方士断言，我们其中一人会令林家覆灭。

出生后不哭不闹、异常安静的我，便被认定为那个灾星。他们欲将我溺毙。

是母亲心生不忍，以死相逼，我才得以活命，却被囚禁在林家最深处的僻静小院里，

唯有苏嬷嬷相伴。从此，外人只知林家有一位被捧在手心的嫡长女林初雪，

却不知还有一个名叫林晚凝的女儿，如同无人问津的野草，在那方窄小的天地里艰难求存。

林家未曾为我取名，“晚凝”是苏嬷嬷为我起的。她说抱我来小院那日，

院中晚香玉开得正好，凝露含芳，是她见过最美的景致，故唤我晚凝。晚凝，

晚凝……却映照了我这短暂的一生。02我的魂魄不由自主地飘向浴池。萧煜已浸入池中，

氤氲的热气里，他靠着池壁，闭目养神。古铜色的脊背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狰狞的旧疤。

林初雪瞥见，眼神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恐惧。我觉得可笑，她亲手杀我时，

可未曾有半分手软。我飘到萧煜身侧，伸手在他眼前晃动。纵然生前对他心存畏惧，

此刻我却盼着他能有所感应，或者识破林初雪并非是我。

我的尸身还埋在林府后园的茉莉花丛下，受那蚁噬虫咬。若他能念及三年夫妻情分，

为我报仇，我自感激不尽。若他不愿，只求他将我尸身掘出，付之一炬也好。

我素来喜爱温暖，不愿永堕黑暗。可惜，他对我毫无感应。他依旧闭着眼。

林初雪稳了稳心神，轻咬下唇，准备踏入池中。萧煜却倏然睁开眼眸，目光如电，看向她。

“将军为何这样看着妾身？”林初雪强自镇定。

萧煜声音平稳：“听闻本将军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回了林家？

”林初雪立刻跪伏于地：“是……家母身体染恙，妾心中挂念，故而回去探望了数日，

未及禀报，请将军恕罪。”提及母亲，我心头仍是一阵尖锐的疼痛。当初她以命相搏保下我，

却又在林初雪妄图取代我时，亲手将我骗回，默许林初雪递给我那杯毒酒。我想问她，为何？

既然爱我，为何又要杀我？萧煜听了林初雪的解释，淡淡道：“既是母亲抱恙，

回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我愣住了。萧煜从前绝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新婚之夜，

他便明言，我既是林家所赠，便是他的所有物，从此再无自我。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

只能承受他的磋磨与怒火。那晚他捏着我的下颌，冷冽警告：“纵使你生得确然我见犹怜，

也休想本将军会怜你半分。”他说到做到。成婚三载，除却床帏之事，他与我言语不多，

更从未允我归宁省亲。“谢将军体恤。”林初雪柔声谢恩，起身走到他身旁，拿起细棉巾帕，

欲为他擦拭。恰在此时，外间传来萧煜近卫低沉的声音：“将军，宫中有急诏至。

”“知道了。”萧煜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去。林初雪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懊恼地跺了跺脚，

怨恨这宫诏来得不是时候。03林初雪回到房中，兴奋地转了几个圈。

我昔日的贴身侍女云珠端着茶盏进来，满面笑容：“恭喜大**如愿以偿，瞒过将军。

”云珠是两年前苏嬷嬷病逝后，林家特意送来的。那时我还以为是家人关怀，如今才明白，

那是为林初雪李代桃僵做的准备。他们，早在两年前就已决意取我性命。

林初雪拉过云珠：“你快闻闻，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云珠仔细嗅了嗅：“大**身上除了您惯用的茉莉冷香，并无其他异味啊。

”林初雪仍不放心：“是吗？可将军方才靠近，立刻便察觉熏香不同。”我也疑惑，

萧煜平日并不精于香道，如何能瞬间分辨？

云珠猜测：“许是大**以往用的‘金猊暖香’品质极佳，余韵未散。多熏几日茉莉冷香，

定能覆盖。”“有理。”林初雪又点燃几支茉莉香，继而取出一个绣着生辰八字的小布人，

用银针狠狠扎下：“永堕地狱，神魂俱灭！”布人上，写着我的名字——林晚凝。我想，

教她这厌胜之术的道士，定是个江湖骗子。否则她扎了这许多针，我这魂魄为何毫无感觉？

她扎了一会儿，对着布人喃喃自语：“妹妹啊妹妹，你也莫觉着自己命苦，

终究是替我享了三年将军的恩宠。”“方才我瞧他，真真是英武如天神临世，

比爹娘为我寻的那个穷酸秀才强出千万倍，不，是比这世间所有儿郎都要出色！

”自我代嫁后，她便不能再以林初雪的身份示人。父母将她送至城外别庄，

并为她招赘了一书生为婿。如今那书生下落如何，想来也同我一般，遭了毒手。

她拧着布人的脖颈：“你合该谢我才是！若非我，你岂能嫁与将军，

享他雨露恩泽、荣华富贵？”“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昔日，她惧萧煜如虎，

让我替嫁。后来见我在他身边一年未曾殒命，且萧煜权势日盛，她便又生了妄念，茶饭不思，

夜不能寐，几近疯魔。“云珠，将军与晚凝，平日多久同房一次？”林初雪又问。

云珠垂首答：“将军除却公务远行，只要在府中，几乎……皆是宿在二**房中。

”林初雪瞪了她一眼：“那又如何？三年恩宠，不也未曾有一儿半女？可见将军待她，

也不过是解闷罢了。”她说的不错，萧煜曾明确告诫，莫要妄想孕育他的子嗣。

故我一直暗中服药，亦不愿我的孩儿重复我的命运。04夜色渐深，萧煜未归，

林初雪支撑不住，先自睡下，吩咐云珠待将军回来即刻唤醒她。我飘出房间，坐在屋顶，

望向皇城方向。前几日听闻圣体违和，萧煜此刻被急召入宫，恐是临危受命。

届时他权倾朝野，不知会如何对待林家。这几年来，他复仇之势已显。

林家与其他六家以为献上珍宝美人便可平息旧怨，却不知这些如何能与他心中血海深仇相比？

那日我回林家，本欲提醒他们萧煜的动向，未及开口，便饮下了那杯鸩酒。月落星沉，

东方既白。我怕那灼热阳光，只得缩回房中。05萧煜直至次日午后方才回府。

林初雪备下满桌佳肴等候。我蔫蔫地缩在角落，腹中空空。死前半月我便食欲不振，

偶食荤腥便欲呕吐。归家那日，更是一口饭菜未进便饮下毒酒。说来，我竟算是个饿死鬼。

林初雪连日等待，心焦如焚，也没怎么进食。此刻萧煜在侧，她胃口大开。萧煜却未动筷，

只审视着她，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叩——这是他深思时的习惯。难道，他察觉了异常？

“将军为何不用膳？”林初雪问道。萧煜不答，只道：“你胃口似乎甚好。

”林初雪立刻意识到失态，忙放下银箸，垂首做出温顺状：“让将军见笑了。

”萧煜又道：“听闻你上月身子不适，午后会有太医前来为你请脉。

”林初雪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亦疑惑，上月我尚在人世，他口中身体不适者自然是我。

这三年来我虽小病数次，但皆由萧府医官诊治，何以此次劳动太医？

他为何突然如此关注我的身体？林初雪虽万般不愿，却不敢违逆，

只得不停向云珠探问我上月症状。云珠回忆道：“上月……二**倒也并无大病，

只是食欲不佳，见油腻便恶心呕吐，但总体似无大碍。”林初雪神色骤变：“你这说的，

怎么好似她有孕了一般？”我心中亦是一惊。怎么可能？我从未断过避子汤药。

云珠宽慰：“大**放心，即便二**当真有过身孕，如今也已死无对证了。”是啊，

我已是一缕亡魂。即便曾有孩儿，不过一月有余，尸身掘出，谁又能瞧出端倪？06未时，

太医准时入府。为林初雪诊脉后，便与萧煜至偏厅叙话。我飘近，

听得太医道：“将军放心，夫人脉象平稳，并未见喜脉。”果然是萧煜疑心我有孕。

他是在意这个孩子，还是想尽早除去隐患？“嗯。”萧煜反应平淡。“将军无需过虑，

”太医又道，“夫人脉象从容和缓，中正有力，身体是康健的。将军若盼子嗣，耐心等待，

佳讯自会临门。”萧煜眸光微动：“她……身体康健？”“是，甚为康健。”太医笃定道。

萧煜望向远处的林初雪，沉默片刻，对身旁副将周兆吩咐：“去林府通传，明日一早，

本将军陪夫人归宁省亲。”我与他成婚三载，他从未主动踏足林府，即便我父母来访，

他也多半避而不见。他应未识破真相，否则以他手段，林府早已鸡犬不留。

林初雪得知明日归宁，忐忑不安：“将军只见我半日，莫非已看出我不是林晚凝？

”随即又自我安慰：“不，他若看破，我早已身首异处。定是太医说了什么引他起疑。

云珠，速去打探！”她确实聪明。林家这等高门大户教养出的女儿，岂会是庸碌之辈？

07翌日清晨，马车驶向林府。春日煦阳渐烈，我不得不藏匿于萧煜投下的阴影中，

随他飘向马车。他身形伟岸，竟为我这孤魂提供了片刻庇护。至林府，父母早已恭候门外，

见了萧煜，殷勤备至。母亲亦拉住林初雪的手，眼中满是忧虑。我心中酸楚。记忆中，

母亲从未用这般眼神望过我。即便在我出嫁那日，她明知我可能赴死，

眼中也只有庆幸——为林初雪得以活命而庆幸。往昔我总不愿深想，

固执地认为她曾以命护我，心中定是疼我的。“娘，即便让姐姐换回来，女儿也认了，

为何定要取我性命？”我飘在母亲身侧诘问。她自是听不见。生时尚且不顾我哀求，

死后又怎会挂念我这孤魂？她满心满眼，唯有林初雪。父亲委婉问及萧煜此番前来之意，

毕竟朝局动荡，他理应在宫中坐镇。萧煜只道春日晴好，林家园景乃天阙一绝，特来赏玩。

我知他绝非为此，但仍强打精神——我的尸身，就埋在那园中。父母应还未及转移，

毕竟林家树大根深，人多眼杂。萧煜缓步园中，林初雪紧张相随。母亲轻拍其手背，

似作安抚。父亲问及朝局，萧煜避而不答，信手折下一枝粉碧桃，簪于林初雪发间。

她眸中瞬间绽放光彩，继而娇羞垂首。父母亦面露笑意，显然松了口气。

萧煜从前亦为我簪花，并非多喜爱我，不过是将我视为所有物，闲时妆点，增添些许乐趣，

或是在享用前，令我看上去更合心意些。“谢将军。”林初雪声柔似水。萧煜微一勾唇，

继续前行。前方，那片茉莉花圃之下，便是我的埋骨处。可我飘近，

却感知不到尸身的存在。土壤有新翻动的痕迹，尸身已被移走，想来是昨夜仓促所为。

他们终究不敢赌。那我的尸身，如今在何处？忽起一阵风，卷来无数洁白花瓣，冷香袭人。

萧煜循着花瓣来处望去，园子尽头，有一处荒僻小院，院中一树茉莉，花开如雪，

清冷寂寥。萧煜迈步欲往。父母神色骤变，急忙阻拦，称那边荒废已久，无甚可观。

萧煜道：“本将军未曾见过开得如此孤洁的茉莉，去看看也无妨。

”林初雪立刻扶额作眩晕状：“将军，日头太毒，妾身有些不适，想歇息片刻。

”萧煜见她面色确显苍白，额间沁汗，略一迟疑，终是随她离去。我望着父母惊惶神色，

心下明了——我的尸身，定在那小院之中。08厢房内，母亲陪着林初雪歇息，

父亲则引萧煜去书房品茗。“娘，那个灾星……是否当真有了身孕？”林初雪急问。

母亲颔首，压低声线：“昨夜……我们剖开她腹部查验，确已怀有孽胎。”闻言，

我腹部骤然剧痛，仿佛灵魂亦被生生剖开。我竟真的有了孩儿！服了那么多汤药，

我以为此生已与子嗣无缘。“幸好我们先下手为强！”林初雪庆幸道，“若待她显怀，

我便再难冒充。”母亲附和：“今日观将军待你颇为温和，你需抓紧时机。

一旦有了他的骨肉，即便将来他有所察觉，看在孩子份上，或可转圜。

”云珠亦道：“奴婢已重金向太医探问，太医言道，将军只关切**身体安康，并无他言。

”林初雪不悦：“他关心的也不是我，是那个灾星！”母亲宽慰：“初雪，晚凝已死，

今后将军便是你一人的。你看今日他为你簪花，往后定能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林初雪这才展颜：“娘，女儿此刻觉得，真是幸福。

”母亲慈爱凝视：“我的娇儿幸福便好。”我不忍再看，飘身而出。天地茫茫，

我却无处可去。生前，母族不容，夫家非依；死后，竟亦不得解脱。09是夜，

林初雪又如昨夜般等候萧煜。萧煜却在“听松阁”独酌。若在往日，我必松了口气。

他饮他的酒，醉了他的，我方能安睡。如今却觉奇怪，他白日里分明对林初雪温和，

为何夜间却避而不见？我飘至听松阁。他坐于案前，擎杯未饮。副将周兆在侧，

低语朝中事务。周兆言道，萧煜今日亲临林家，并在人前作伉俪情深状，

朝中必视萧林两家为一体。如此，林家便被归为萧党，受其政敌孤立，再难成气候。原来，

这才是他归宁的真正目的。是我多想了。周兆仍在禀报，萧煜却有些心不在焉。

“将军似有心事？”周兆察言观色。萧煜缓声道：“前夜，本将军得一异梦。

梦见……她与一垂髫稚子，立于河彼岸。彼岸茉莉盛开如雪，本将军唤她，她却置若罔闻。

”周兆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将军是期盼府中添丁，家宅圆满了。

”萧煜却摇头：“非也。当年我父母族人罹难前夜，我亦梦见他们立于彼岸，

任我千呼万唤，皆不应答。”周兆忙劝：“将军节哀，切莫多虑。夫人此刻好端端在府中，

不过一梦而已。”萧煜饮尽杯中酒：“或许吧。”默然片刻，他吩咐道：“加派人手，

盯紧林家。她回去数日便‘康复’，实不寻常。今日林家，似有隐情。”周兆领命退下。

我飘至萧煜对面，静静看他。若非已成魂魄，我断不敢如此直视。

他言及梦我与孩儿立于茉莉树下，可是在我与孩儿殒命之时，他心有灵犀？

他……竟是在意我的吗？夜风拂过，虫鸣唧唧。月华流淌，萧煜独酌，而我，没有影子。

小说《莉花落尽月又西》 莉花落尽月又西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