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暖阳

1指尖读心指尖下的触感，是紧绷的、几乎要拧成一股绳的肌肉纤维，

藏在薄薄的皮肤与衬衫底下，硌得她指腹生疼。林薇的拇指精准地压在那突突跳动的筋结上，

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能撬开顽固堡垒的穿透力。“这里堵得很厉害，”她轻声说，

声音像午后被窗帘滤过的阳光，温吞而平和，“平时低头太久了吧。”伏在**床上的男人，

程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模糊的“嗯”。算是回答，也像是某种认命般的叹息。

他整张脸埋在那个透气孔里，声音被闷得变了形，只余下浓重的疲惫。

这是程恪第三次来“松悦盲人推拿”。每次都固定在周三晚上八点，最后一个钟。

每次都是这间最里侧，带着点儿若有若无艾草味道的僻静小房间。每次，都点名要林薇师傅。

林薇的手指沿着他颈椎两侧的肌肉沟壑，一寸一寸地向上推碾。那触感并不细腻，

甚至有些粗糙，是属于劳动者的、有力的手。但动作却极稳，极有耐心，

像是在梳理一团被暴风蹂躏过的乱麻。她能“读”出这具身体的故事。

长期维持固定姿势导致的肩胛提肌僵硬得像石头，斜方肌高高耸起，仿佛永远卸不下的重担。

电脑前耗出来的生活，压力刻进血肉里的印记。一个活得很累，或许也很孤独的男人。

这是她通过指尖建立起来的、关于程恪的模糊画像。而她自己的故事，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至少，呈现给客人的是这样。盲人推拿师林薇，二十六岁，先天视神经萎缩，

世界在她眼中是一片混沌的光影与色块，没有形状。客人不必在她的注视下感到不自在，

她也无需费力经营表情，或应对那些可能过于直白的打量。

在这间昏暗的、弥漫着药油气味的小房间里，黑暗是她最好的保护色，

也是她给予客人的、一种奇特的安宁。“最近睡眠不好？”她换了个手法，

用掌根揉按他紧绷的太阳穴周围。“……老样子。”程恪的声音依旧闷着，“梦多，容易醒。

”“试着睡前用热水泡泡脚。”她给出千篇一律，却又最不易出错的建议。目光，

却不由自主地落向床边那张窄小的置物凳。凳子上，随意搭着程恪脱下的深色西装外套。

靠墙放着他锃亮的皮鞋。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皮夹。那皮夹的一角，

露出半张彩色照片的边缘。这是林薇的一个秘密。一个甜美的，带着罪恶感的秘密。

她并非全盲。严重的弱视，加上高度的散光，让她的世界像一块永远对不准焦的毛玻璃。

三米之外，人影模糊如魅影；但凑得极近时，借助足够的光线，

她能勉强辨认出报纸上最大的标题，或者，一张照片的轮廓。第一次给程恪**时，

他沉沉睡去。那皮夹从裤袋滑落，敞开来，正好露出那张照片。鬼使神差地，

在确认他呼吸平稳绵长后，林薇俯下了身，将眼睛凑到离照片只有十几厘米的地方。

光斑与色块缓慢地聚合，艰难地拼凑出一个清晰的影像——一个男人，穿着简单的白T恤，

站在一片明晃晃的沙滩上，搂着一个穿碎花长裙、笑靥如花的女人。男人是程恪，年轻许多，

眉眼舒朗，笑得毫无阴霾，牙齿白得晃眼。他身边的女子，仰头看着他，

眼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光。那是一张被幸福浸透了的照片。每一个像素都在呐喊着“圆满”。

后来的两次，程恪来时总是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倦意，话少得可怜。

那点残存在照片里的阳光，似乎早已被他消耗殆尽。而这张照片，

却成了林薇窥探他另一面人生的唯一窗口。她熟悉那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

熟悉那女人裙摆上的碎花图案，熟悉程恪当时微微眯起的左眼，

和他搭在女子肩头、微微屈起的手指。这秘密像一颗藏在心底的糖，偶尔舔舐，

能品出一丝混杂着怅惘的甜。她守护着这方寸之间的“清晰”，

也守护着这个看似成功的男人，背后那点不为人知的柔软旧时光。“今天力度可以吗？

”她收回思绪，指尖移到他肩井穴。“嗯，刚好。”程恪的声音似乎松弛了一点点。

一个钟的时间，在药油的挥发和肌肉被揉开的细微声响中，流淌得很快。结束时，

程恪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骨骼发出几声轻响。他摸出手机，熟练地扫码付款。

机械的女声提示“收款，三百元”。“谢谢。”他低声说，像往常一样，摸索着穿上外套，

拿起皮夹和手机，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走了出去。背影融入外面走廊更亮一些的光线里，

显得有些单薄。2皮夹之谜林薇开始收拾房间，换下用过的床单，擦拭**床。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带来的、一丝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浓重的疲惫感。

当她拿起那团换下来的白色床单，准备扔进待洗的篮子里时，

目光无意间扫过床脚与墙壁的缝隙。那里，静静躺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卡片。不是名片。

那质感，那熟悉的磨损边缘……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

是那个皮夹。程恪的皮夹。他大概是在穿外套时不小心滑落的。皮夹敞开着，

里面插着几张银行卡，一叠不算厚的现金，而最外侧那个透明的夹层——空了。

那张照片不见了。林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急忙蹲下身，目光在地面上急切地搜寻。

床底下，凳子旁，**床的滑轮缝隙……没有。难道是他自己拿出来了，放进了别处？或者，

是不小心带走了？她不死心，又仔细找了一遍。指尖拂过微凉的地板，一无所获。

一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担忧的情绪漫了上来。她握着那个失落的皮夹，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这里面有他的身份证、银行卡，很重要。他一定会回来找的。得收好，等他。

她走到房间门口，倚着门框，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推拿中心已经安静下来，

只有前台小妹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窸窣声，以及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预计中急促的脚步声并未响起。也许他还没发现？或者已经走远了？

林薇捏紧了手里的皮夹，粗糙的皮质边缘硌着她的手心。她犹豫着，

是不是该主动打个电话——程恪是预约客户，店里有他的联系方式。就在她转身，

准备走向前台去找电话号码本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程恪刚才俯卧过的**床。

靠近床头、放置客人随身小物件的那个方形小茶几底下，紧贴着茶几腿的阴影里，

有一点异样的颜色。她的呼吸骤然停住。那是……一张照片的边角。他果然没有带走。

是穿外套时，从敞开的皮夹里滑出来的。林薇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她再次蹲下身，这一次，看得真切。那张承载着阳光与笑意的照片，正面朝下，

安静地躺在微尘浮动的阴影里。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照片光面相纸的前一秒，

微微颤抖了一下。捡起来吗？放回皮夹里，等他来取？这是最妥当的做法。

可是……一个念头，野草般疯长。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独自面对这张照片。

没有程恪在一旁，没有时间的限制。她可以……好好看看。用她这双模糊的，

却又能抓住片刻清晰的眼睛。罪恶感像细小的针，刺着她的心脏。但那股难以遏制的冲动，

更加强烈。3真相乍现外面隐约传来卷帘门被拉下的闷响。前台小妹似乎下班了。

整个推拿中心，可能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寂静放大了她胸腔里的擂鼓之声。她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要给自己鼓足勇气，然后，极其缓慢地，用两根手指，拈起了那张照片。她走到墙边，

伸手，“啪”一声按开了这间房里最亮的那盏、平时很少开启的日光灯。

惨白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驱散了所有暖昧的昏暗，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林薇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仿佛需要借一点力气。她将照片举到眼前，

近得几乎要贴上自己的睫毛。世界依旧是一片混沌。但在这极近的距离下，

在过分明亮的光线下，那些斑斓的色块开始奋力地凝聚、成型。湛蓝的天，金黄的沙，

白色的浪花边缘……然后，是那张年轻飞扬的、属于程恪的脸。笑容干净得像被海水洗过。

她的目光，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掠过那张脸，试图将这短暂的清晰牢牢刻印在模糊的视界里。

原来他真正开怀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有一个那么浅的梨涡。原来他的眉毛不是纯粹的浓黑，

靠近眉梢处，有那么几根是叛逆的棕黄色。视线移动，落在他臂弯里的那个女子身上。

碎花裙子，长长的头发被海风吹起，脸上是毫无保留的、灿烂的笑容。很美。

那种被精心呵护着的、无忧无虑的美。真好啊。她在心里轻轻地说。一股酸涩却温暖的暖流，

不受控制地涌上鼻尖。就在这全神贯注的、几乎忘我的凝视时刻——“哒。”一声极轻微的，

鞋底踩在走廊防滑垫上的声音。林薇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猛地抬起头，

心脏骇然停止了跳动。房间门口，去而复返的程恪，正站在那里。

他不是匆匆跑来寻找失物的模样。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惊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疑惑。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的注视。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房间里惨白的灯光，

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在她举着照片的双手上，

落在她因近距离聚焦而显得有些异样的、清明（至少在此刻绝非盲人该有）的眼睛上。

空气中，药油的味道，灰尘的味道，还有那无声炸开的、名为真相的硝烟味，混杂在一起，

令人窒息。林薇的手僵在半空，照片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她几乎握不住。她想解释，

想说点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轰隆隆的耳鸣。

程恪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时间，

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成冰。那目光，沉静得像深夜的潭水，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穿透力，

将林薇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举着照片的手指僵硬得发酸，

照片边缘锋利的相纸几乎要嵌进皮肉里。惨白的灯光照得她无处遁形，

连睫毛投下的细微阴影都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世界在她眼中本就模糊，此刻更是天旋地转，

只剩下门口那个沉默的身影，清晰地、带着压倒性的存在感，占据了她所有的感知。

他会怎么想？一个装瞎的骗子？一个窥探客人隐私的、行为古怪的女人？

恐慌像是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张了张嘴，想喊一声“程先生”，

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她下意识地想将照片藏到身后，

但这动作在对方已然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如此徒劳和可笑。程恪终于动了。

他没有立刻质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被欺骗或侵犯的怒意。他只是迈开脚步，很慢，

皮鞋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叩、叩”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林薇紧绷的心弦上。

他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淡淡的药油味，混合着他本身清冽的气息。

他没有去看那张照片，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准确地说是落在她的眼睛上。

林薇被迫仰起头，承受着这审视。她的视力在这么近的距离下，

能勉强看清他下颌绷紧的线条，和他眼底深处那片她从未读懂过的、复杂的疲惫。此刻，

那疲惫里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一种她无法分辨的情绪。

4秘密曝光“你……”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为她**时更低沉，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能看见？”简单的三个字，像一把钥匙，

猝然捅开了那扇紧闭的门。林薇浑身一颤，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垂下眼睫，

不敢再与他对视，握着照片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照片轻飘飘地滑落在地。“……对不起。

”她的声音轻得像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我……我不是完全看不见。

只是……很严重的弱视，散光……很远，很模糊……”她语无伦次，试图解释，

却又觉得任何解释在此刻都苍白无力。“所以，‘盲人推拿师’……”程恪的声音很平，

听不出喜怒。“是……是店里的……一种……说法。”林薇的头垂得更低了，脸颊滚烫，

“客人会觉得……更专业，也更……自在些。我……我只是不敢……不敢看顾客的眼睛。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却带着一种真实的窘迫和脆弱。

长时间与模糊的世界相处，让她对清晰的对视有种本能的畏惧，那会暴露她的“异常”，

会让她无所适从。程恪沉默了片刻。空气凝滞，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交错。忽然，他弯腰，

捡起了地上那张照片。他的动作很轻，指尖拂过相纸上笑靥如花的两人，

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怀念，或许还有一丝……痛楚？

快得让林薇来不及捕捉。然后，他将照片轻轻放在旁边的**床上，

转而看向依旧僵硬地靠墙站着的林薇。“上次你说，用热毛巾敷一下后颈，

对缓解我的头痛有帮助。”他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平常那种带着倦意的平稳，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峙从未发生。林薇愣了一下，茫然地点头：“……是，是的。

能促进血液循环……”“现在能做吗？”他问。“……啊？”她彻底怔住。“我头有点疼。

”程恪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动作自然，好像他折返回来，

真的只是为了敷一块热毛巾。林薇的大脑一片混乱，完全跟不上他思维的跳跃。

但她长期形成的职业本能让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好的，您稍等。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向房间角落的消毒柜，取出干净的毛巾。打开热水器，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白色的棉质毛巾，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眼前本就不清的视线。

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为什么不质问？为什么不生气？

他到底想做什么？无数的疑问在她脑中盘旋，让她心慌意乱。

她用托盘端着拧得半干的热毛巾走回来时，程恪已经像往常一样，背对着她，

坐在了**床的边缘，微微低下头，露出了那段因为长期伏案而显得有些僵直的脖颈。

一切都像是寻常的一次理疗服务。如果忽略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名为“真相”的硝烟味。

林薇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走到他身后。熟悉的姿势，熟悉的位置。只是，

这一次，她的指尖在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时，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她将温热的毛巾展开，

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后颈上。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带着湿润的暖意，

驱散了一些冰冷的尴尬。她能感觉到他颈部肌肉在她指尖下微微放松的趋势。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毛巾上水滴偶尔滴落的细微声响。

就在林薇以为这场诡异的“服务”会就这样沉默地进行下去时，程恪忽然开口，

声音透过毛巾，显得有些闷：“那张照片，是五年前拍的。”林薇的动作猛地一顿，

敷着毛巾的手指僵住。“在海南。”他继续说，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那时候，我以为日子会一直那样过下去。”林薇屏住呼吸，不敢接话，

只是默默地感受着指尖下他皮肤的温度，和那平稳语调下可能隐藏的汹涌。

“她后来……去了国外。”程恪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有了新的生活。”没有抱怨，

没有不甘，只是一句简单的陈述。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林薇的心湖，

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她忽然明白了，那深藏在疲惫之后的，是什么。也明白了，

为什么他每次来，都带着一身仿佛永远也化不开的倦意。原来，那张承载着阳光的照片，

早已成了回不去的过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虚伪，好奇更是冒犯。

她只能更轻柔地，用指尖隔着温热的毛巾，按压他紧绷的穴位，用一种无声的方式，

传递着微不足道的慰藉。时间在沉默和热毛巾逐渐冷却的过程中流逝。过了一会儿，

程恪轻轻动了动：“可以了。”林薇依言取下已经微凉的毛巾。他直起身，但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转过身，面对着她。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上，这一次，少了些审视，

多了些她看不懂的复杂意味。“谢谢。”他说。这次的道谢，似乎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然后，他拿起放在**床上的皮夹，将那张照片仔细地、重新插回透明的夹层里。动作很慢，

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意味。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看向依旧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的林薇。

“我下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还是周三晚上？”林薇猛地抬头，

模糊的视线对向他所在的方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连忙点头，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好，好的，程先生。我……我给您留着时间。

小说《指间暖阳》 指间暖阳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