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寒梅

大靖王朝，宣和七年，冬。

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将京城临安裹上一层厚厚的银装。城南，普济寺的千年古梅，却在严寒中傲然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成为城中难得的一抹生机。

沈家**沈清晏，正值及笄之年，是临安城中有名的才女。她不仅容貌清丽，更兼诗词书画无一不精，性情虽温婉，骨子里却带着一股不输男儿的清傲。因着母亲早逝，父亲沈思源时任礼部侍郎，公务繁忙，对她虽疼爱有加，管教却也严格，尤其在她及笄之后，更是鲜少允她外出。

然而，今日却是例外。恰逢普济寺一年一度的祈福法会，沈夫人临终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在此寺为其女祈福，沈思源拗不过女儿的恳求，便应允了让她随家中老妪和贴身丫鬟碧桃前往寺中，但严令午后申时必须归家。

清晏久居深闺，对外面的世界早已心生向往。她裹着一件月白色的狐裘斗篷，头上戴着同色的绒帽，只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寺外的雪景。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瞬间融化，留下点点湿痕。

进入古刹，红墙黛瓦在雪中更显肃穆。佛堂里香烟缭绕，梵音低唱，信徒们虔诚祷告。清晏随着人流缓行，心却早已飞向了寺后那片闻名遐迩的梅林。

穿过回廊，绕过放生池，那片梅林终于出现在眼前。此刻的梅林，宛如仙境。虬枝盘曲的老梅树，缀满了晶莹的白梅和淡粉的红梅，雪花覆盖其上，更添几分清冷高洁。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幽香，让人心神俱醉。

清晏看得痴了，她缓步在梅林小径上，细细观赏着每一株梅树的姿态，轻嗅着那独特的芬芳。她想起父亲书房中悬挂的那幅《踏雪寻梅图》，画中之人独立寒梅，意境深远，却远不如此刻身临其境的真切。

正当她沉醉于这冰雪世界时，一阵悠扬的琴声伴随着吟哦之声，若有若无地从不远处传来。那琴声清越跌宕，如高山流水，又似寒梅傲雪；那吟哦之声朗朗上口，词句清奇，似乎是在咏叹这梅花的品格。

清晏心头一动，循着声音走去。绕过一株格外茂盛的古梅，只见不远处的梅树下，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略显单薄，却难掩其俊朗风姿。他正凝神抚琴，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边还放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显然是个旅人，或是……赶考的书生？

清晏从未在这样公开的场合见过陌生男子，按照礼教，她本该立刻回避。然而，那琴声和吟哦声实在太美妙，太契合她此刻的心境，再加上四周雪景寂寂，除了她和碧桃、老妪，并无他人注意。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没能按捺住好奇之心，悄悄地隐在一株梅树后，静静地聆听。

男子似乎并未察觉有人偷听，他弹奏的是一曲《梅花三弄》，琴声时而高亢激越，如寒梅破雪，时而低回婉转，如幽香暗渡。一曲终了，他放下琴，闭上眼睛，轻声吟道：

“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清晏听得心头怦怦直跳。这首诗，她也曾读过，是唐代崔道融的《梅花》。但由眼前这素衣男子口中吟出，配合着他的琴声和他身上那份遗世独立的气质，竟有了全新的意境，仿佛这梅林，这风雪，都成了他诗中的注脚。

她看得呆了，连碧桃在身后轻轻拉扯她的衣袖都未曾察觉。

许是吟诵完毕，心绪稍平，男子缓缓睁开眼，目光随意一扫，恰好落在了清晏藏身的那株梅树后。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清晏从未与陌生男子如此近距离地对视过，她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霞，慌忙想躲开。然而，男子却先一步站了起来，对着她的方向，微微颔首，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姑娘，在下唐突，惊扰了姑娘赏梅兴致，还望海涵。”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笑容干净纯粹，像这雪后初霁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清晏心中的慌乱与羞赧。

清晏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无妨，公子琴艺高超，诗才卓绝，小女子……小女子只是路过，听得入神，不曾惊扰公子。”她微微福了一礼，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梅林深处的溪流。

男子见她如此，只觉眼前一亮。这女子虽身着华服，气质却清雅脱俗，不似寻常的娇贵**。尤其是她那双眸子，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好感。

“姑娘过奖了，在下不过是闲来寄情山水，信手涂鸦罢了。”男子谦逊道，他见清晏衣着不凡，猜到她或许是哪家的**，但见她并无骄矜之态，反而目光澄澈，便也放下了拘谨。“在下姓柳，名逸尘，江南人士，此次是赴京赶考，途经临安，听闻普济寺梅林有名，特来瞻仰一番，不想竟能遇到姑娘。”

柳逸尘。清晏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与他的人一样，飘逸出尘。

“小女子姓沈，名清晏，是……”她本想说自己是沈侍郎的女儿，但又怕失了分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是小户人家的女儿，随家人来此祈福。”

柳逸尘并不追问，只是温和地笑道：“沈姑娘也喜欢梅花？”

“嗯，”清晏点点头，看向满园的梅树，眼中闪烁着光彩，“梅花不畏严寒，傲然绽放，清晏素来敬佩。”

“是啊，”柳逸尘走到一株红梅前，轻轻拂去枝头的积雪，“‘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梅花之魂，便在于这份坚韧与孤高。”他的目光落在清晏的侧脸上，带着一丝欣赏，“沈姑娘的气质，倒与这梅花有几分相似。”

清晏闻言，脸颊更红了，心跳也漏了一拍。她从未被人如此直接地夸赞过，尤其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她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轻声道：“公子谬赞了。”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风声掠过梅林，带来阵阵雪沫。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暧昧的情愫。他们各自欣赏着眼前的梅花，却又时不时地瞥向对方，眼神交汇时，又都迅速移开。

柳逸尘告诉清晏，他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叔父家中，叔父虽供他读书，却也多有苛难。他深知唯有读书入仕，方能改变命运，也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此次进京，他倾尽所有，希望能一搏功名。

清晏静静地听着，心中对这个身世清寒却志向高远的男子多了几分同情与理解。她虽生于官宦之家，却也深知世事艰难，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能一帆风顺。她不由自主地想，若他真的金榜题名，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碧桃在一旁提醒了好几次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清晏这才惊觉自己竟与一个陌生男子在梅林中待了这么久，这在礼教森严的古代，是极其不合规矩的事情。她心中虽有不舍，但也知道必须离开。

“柳公子，时辰不早，小女子先行告辞了。”清晏敛衽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柳逸尘也拱手还礼：“沈姑娘慢走，后会有期。”

清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浅浅的笑容，随着碧桃和老妪，步出了梅林。

柳逸尘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雪花轻轻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知道，今日的相遇，或许会成为他平淡生命中一道难以磨灭的风景。

而清晏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望着窗外飞逝的雪景，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那清越的琴声、卓绝的诗句，以及柳逸尘那温和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她的心，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

她知道，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是囊中羞涩的赶考书生，前途未卜；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未来早已被规划好，或许不久之后，便会嫁入另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

可为什么，他的出现，会让她如此心动？为什么，她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产生如此莫名的情愫？

清晏轻轻叹了口气，将头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梅林的幽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柳逸尘的身影，也仿佛就在眼前。

也许，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邂逅，很快就会被现实的风雪所掩埋。她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她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或许，不一定是这样。

小说《霜雪寒梅》 霜雪寒梅第1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