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假面

冰冷的自来水从花洒里倾泻而下，砸在陈远后颈时激起一阵战栗。浴室镜子蒙上了厚厚的水雾，他抬手抹出一块透明区域，镜中男人的脸苍白得像张宣纸，眼下的青黑在暖黄灯光下格外刺眼。水流顺着发梢滴落在瓷砖上，汇成蜿蜒的小溪，冲刷着地漏里纠缠的头发——有长有短，短的是他的，长的……不属于这个家。

陈远关掉水龙头，浴室里的轰鸣骤然消失，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他抓起浴巾裹住身体，走到客厅时脚步顿住：茶几上的银质书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林小雨常用的骨瓷杯，里面盛着半杯温热的牛奶，杯壁上贴着张新的便签：“老公辛苦了，喝杯牛奶再睡。”字迹依旧清秀，只是末尾的爱心符号似乎比早上的那枚更用力些，墨水微微晕开。

书房的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矩形。陈远走到沙发边坐下，真皮坐垫的凉意透过浴巾渗入皮肤。他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走进这个小区的情景，那时这里还是片刚竣工的新楼盘，林小雨拉着他的手站在毛坯房里，兴奋地规划着每个房间的用途：“这里要做开放式厨房，我们可以一起做饭。”“阳台要放个吊椅，冬天可以晒太阳看书。”“书房要打通做成套间，给你摆你那些宝贝手办。”在那个时间，就出轨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被水汽浸得发亮。这枚戒指是他们在日本旅行时买的，当时林小雨笑着说：“听说在银座买的戒指能锁住爱情呢。”店员用蹩脚的中文祝福他们“永远幸福”，阳光透过橱窗照在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染上了金边。

“咔哒。”书房门开了，林小雨穿着米白色的真丝睡袍走出来，发梢还带着潮湿的香气——不是她常用的祖玛珑蓝风铃，而是种陌生的木质香调，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她看见陈远，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老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开灯？”

陈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林小雨似乎察觉到什么，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伸手想去碰他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他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她的手僵在半空。客厅陷入死寂，只有墙上石英钟的滴答声在空旷中回荡。林小雨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轻声说：“我今天……在公司被客户刁难了，所以回来晚了点。”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张明送我回来的，他刚好也加班。”

张明。这个名字像针一样扎进陈远的耳膜。他想起婚礼那天，张明作为伴郎穿着粉色西装，搂着他的肩膀笑得东倒西歪：“远子，小雨可是我们系的系花，你小子可得好好待她，不然我们这帮兄弟饶不了你。”林小雨在旁边笑着捶了张明一下：“就你贫。”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洒下来，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去给你热杯牛奶。”林小雨站起身，快步走向厨房。陈远看着她的背影，睡袍腰带松松地系着，露出纤细的脚踝，上面还沾着片细小的枫叶形状的贴纸——那是城中热门日料店“枫”的特色装饰，上周他刚在张明的朋友圈见过那张定位相同的九宫格。

牛奶在微波炉里发出嗡嗡的低鸣，林小雨背对着他站在流理台前，肩膀微微颤抖。陈远突然意识到，她也在害怕。这个认知像把钝刀，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他想起刚恋爱时，林小雨因为弄丢了他送的第一只钢笔哭了整整一晚；想起他们搬进新家的第一个冬天，她抱着膝盖坐在暖气片上，说“只要和你在一起，住毛坯房也开心”；想起七年前他创业失败，林小雨把所有积蓄取出来放在他面前，说“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

从大学三年级交朋友，到毕业后25岁结婚，到今天35岁。人生有多少个10年？从二十一岁到三十五岁，他的青春岁月里全是林小雨的影子。那些凌晨四点的加班宵夜，那些暴雨天共享的雨伞，那些争吵后的拥抱，那些藏在衣柜深处的情侣装……难道都是假的吗？

微波炉“叮”的一声，打断了陈远的思绪。林小雨端着牛奶转过身，眼眶红红的：“老公，对不起，今天让你担心了。”她把杯子递过来，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像触电般缩回。

陈远接过牛奶，温热的触感顺着杯壁蔓延到掌心。他看着林小雨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如果现在戳破，这个家会立刻分崩离析。那些共同的回忆，那些未完成的旅行计划，那些压在书柜最底层的房产证……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碎片。他想起父母上个月打电话时的叮嘱：“你们也该要个孩子了，趁我们还能动弹帮你们带。”想起同事羡慕的眼神：“陈远你真是人生赢家，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早点睡吧。”陈远把牛奶放在茶几上，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明天还要上班。”他站起身走向卧室，没有回头看林小雨的表情。

黑暗中，陈远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身旁的林小雨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但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她惯用的蚕丝枕套上，陌生的木质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着，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喉咙。他想起大学时读过的加缪，想起那句“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现在的他，正站在人生的隆冬里，却不知道春天是否还会到来。

凌晨三点十七分，陈远悄悄起身走到书房。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马纹般的光影。他打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个黑色的牛皮笔记本——那是他用来记录项目灵感的本子。翻开崭新的一页，他握紧钢笔，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2016年3月18日，雨。”

笔尖在纸上洇开墨团，像滴落在宣纸上的眼泪。陈远停顿片刻，继续写下去：“我决定，给她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在找到所有答案之前，这场戏，我陪她演下去。”

写完最后一个字，钢笔尖突然断裂，墨水滴在“演”字上，晕染成一个黑色的深渊。陈远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的东方明珠塔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的人生，从此进入了漫长的伪装期。

小说《七年假面》 七年假面第2章 试读结束。